一
一九六二年的冬天格外冷。膠萊河開挖第三個月,村里能扛鐵鍬的男丁都被征調走了,只剩下我們這些半大孩子和老弱婦孺。謠言像寒風一樣在村頭巷尾流竄——有人說在河底挖出了人骨,有人說半夜聽見水鬼哭嚎。十二歲的我縮在煤油燈的光圈里,把課本翻得嘩嘩響。
"大林,去把井面門關上。"娘從針線筐里抬頭,頂針在油燈下泛著銅光,"天陰得厲害,怕是要下雪。"
我叫林小軍,因為個子高,村里人都叫我"大林"。放下課本,我搓了搓凍僵的手指。堂屋正中的井面門——其實就是塊榆木板子——虛掩著,后面是全家最神圣的地方:供著祖宗牌位和家譜的供桌。
剛走到井面前,一陣穿堂風突然掀動了我的衣角。供桌上的長明燈猛地搖晃,在墻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就在這時,我看見了她——
一個穿素花襖的年輕女子,垂著兩條油亮的大辮子,正站在供桌前擺弄香爐。
"有人!"我脫口而出。
娘手里的鞋底啪嗒掉在地上。她一把拽過我,燈籠在她另一只手里瘋狂搖擺。"胡說什么!哪來的人?"
"就在那兒!"我指向供桌,"穿花襖的,梳辮子..."
娘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她抄起門后的頂門棍塞給我,自己提著燈籠,手抖得像風中的蘆葦。我們翻遍了里屋外屋,檢查了每個腌菜缸和糧囤,甚至連雞窩都沒放過。
"大林,你莫不是眼花了?"娘的聲音發虛。
我搖頭,后脖頸的汗毛還豎著。那女子轉頭時,我分明看見她左頰有顆褐色的痣。
娘突然拽著我沖出堂屋,一路小跑到爺爺奶奶住的東廂房。聽完我的描述,奶奶手里捻著的佛珠突然斷了,檀木珠子滾了一地。
"甭找了..."奶奶的眼淚撲簌簌往下掉,"那是秀蘭啊..."
爺爺猛地咳嗽起來,煙袋鍋在炕沿上磕得砰砰響。"老婆子你糊涂了!在孩子跟前提這個做甚!"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秀蘭"這個名字。后來我才知道,她是我從未謀面的小姑,二十年前"天亡"的林秀蘭。
那晚奶奶破例讓我睡在她屋里。雕花木床散發著陳年的樟腦味,我蜷在奶奶身邊,聽她講那個被刻意遺忘的故事。
"你小姑走那年才十七..."奶奶的手撫過我的頭發,像在撫摸某個遙遠的回憶,"最巧的是,她走的那天也是臘月初八,跟你今兒看見她正好隔了二十年..."
窗外的風突然大起來,吹得窗欞嗚嗚作響。奶奶壓低聲音:"那年她穿著新做的素花襖,說是去鎮上買繡線,結果..."話沒說完,爺爺在隔壁重重咳嗽了一聲。
第二天清晨,我發現供桌上的香爐被動過——三炷新燃的香插在積滿香灰的爐里,裊裊青煙勾勒出奇特的形狀。而全家人都說不是自己上的香。
晌午我去井臺打水,隔壁王嬸神秘兮兮地湊過來:"聽說你家昨兒鬧動靜了?"沒等我回答,她就壓低聲音:"你小姑的事,村里老人都知道。那年她在鎮上..."
"王家的!"奶奶突然出現在門口,手里搟面杖敲得門框梆梆響,"河工隊喊你去領救濟糧呢!"
王嬸訕訕地走了。奶奶拽著我進屋,力道大得驚人:"別聽外人嚼舌根。你小姑是得了急癥沒的,明白不?"
但我注意到奶奶說這話時,眼睛一直盯著供桌下方——那里有個上了銅鎖的樟木箱子,從來不許人碰。
那天夜里我又看見了小姑。月光透過窗紙,把她素花襖上的纏枝蓮紋映在墻上。她站在我炕前,嘴唇蠕動著像是要說什么,左頰的褐痣隨著表情微微顫動。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害怕,反而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小姑?"我輕聲喚道。
她突然指向窗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看見月光下的老槐樹,樹影在地上組成一個模糊的箭頭,指向村西頭早已廢棄的磨坊。
雞叫頭遍時,我猛然驚醒。枕邊多了塊褪色的紅布,上面用黑線繡著"戊寅年臘月"幾個字——正是小姑去世的那年那月。
"奶奶!"我舉著紅布沖進灶間,卻看見全家人都聚在那里。爺爺面色鐵青,娘的眼圈通紅,奶奶正從樟木箱里取出一件疊得方正的素花襖——和我見過的一模一樣。
"大林,"爺爺的煙袋鍋指向我,聲音前所未有的嚴肅,"今天帶你去上墳。"
不是清明不是忌日,我卻跟著爺爺走了十里山路。在一座沒有墓碑的荒墳前,爺爺破天荒地講了真話:"你小姑不是病死的。那年她在鎮上...罷了,你長大了,該知道了。"
墳頭的枯草突然無風自動。我仿佛又看見那個穿素花襖的身影,在蒼白的冬日里對我輕輕點頭。爺爺老淚縱橫地燒著紙錢,火光中,二十年前的秘密正一點點浮出水面...
二
爺爺的手在墳頭顫抖,紙錢的灰燼被山風卷起,像一群黑蝴蝶。我盯著那座沒有墓碑的土包,突然注意到墳前有塊凹陷——像是經常被人跪坐留下的痕跡。
"你小姑...是被日本人害的。"爺爺的煙袋鍋重重磕在石頭上,迸出幾點火星,"戊寅年臘月初八,她去鎮上買繡線..."
我的后背竄上一陣寒意。那塊紅布上的日期突然變得無比刺眼。
回村的路上,爺爺的講述斷斷續續,像被山風吹散的煙。1938年冬天,鎮上來了日本兵。十七歲的秀蘭小姑在雜貨鋪被盯上,兩個日本兵追著她出了鎮子。三天后,她的尸體在廢棄磨坊后的枯井里被發現。
"那時你爹才十歲,你奶奶當場昏死過去。"爺爺的嗓音沙啞得像磨砂紙,"村里老人說,橫死的人要在家停靈七日才能安魂...可日本人不讓..."
快進村時,爺爺突然拽住我:"磨坊那邊不許去!那口井..."他的眼神飄向村西頭,"你小姑的魂在那兒困了二十年,好不容易回家..."
這話讓我心頭一跳。昨夜槐樹影子指的方向,正是磨坊。
到家時天已擦黑。奶奶在灶間熬臘八粥,甜膩的香氣里混著線香的味道。供桌上多了盤桂花糕——小姑生前最愛的點心。我趁人不備,把紅布塞進了供桌下的樟木箱。
半夜,我被一陣窸窣聲驚醒。月光下,樟木箱的銅鎖自己打開了,箱蓋緩緩抬起。我躡手躡腳過去,發現箱子里除了那件素花襖,還有本黃脆的賬本。翻開第一頁,赫然寫著"戊寅年臘月初八"——下面記錄著當年村里交"治安費"的名單,王嬸的名字被朱筆圈了出來。
"沙沙",窗外槐樹突然劇烈搖晃。透過窗紙,我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站在樹下,兩條長辮子在風中擺動。
我抓起棉襖溜出房門。月光把小路照得發白,我深一腳淺一腳往村西頭跑。離磨坊還有百來步時,一陣刺骨的陰風撲面而來,吹得我踉蹌幾步。抬頭看,磨坊的輪廓在月光下像頭蹲伏的野獸。
"小姑?"我小聲呼喚。
回答我的是一聲幽幽的嘆息。磨坊門口的地上,有什么東西在反光——半截生銹的鈴鐺,鈴舌上纏著褪色的紅繩。我認得這個,奶奶說過,小姑當年腰帶上就系著這么個鈴鐺。
正要彎腰去撿,背后突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王嬸和她兒子鐵柱舉著火把沖過來,火光把他們的臉照得猙獰可怖。
"小兔崽子!"王嬸的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大半夜來這兒作死?"
鐵柱一把揪住我衣領:"你爺白天帶你上墳了吧?老東西跟你說啥了?"他身上的酒氣熏得我直犯惡心。
我拼命掙扎,鈴鐺在混亂中被踢進草叢。就在這時,磨坊腐朽的木門突然"吱呀"一聲自己開了。一股陰風卷著火把的煙,在空中扭成個人形——穿素花襖的輪廓清晰可見。
"娘...娘啊!"鐵柱嚇得松開手,連滾帶爬往后躲。王嬸手里的火把掉在地上,火苗躥上她的褲腳。
"秀蘭妹子!"王嬸突然跪下來沖著磨坊磕頭,"當年不是我要告密啊!是日本人拿我兒子要挾..."她的額頭在石頭上磕出血印。
我趁機撿起鈴鐺就往回跑。身后傳來王嬸撕心裂肺的哭嚎,和鐵柱驚恐的尖叫:"井里有手!井里有手在抓我!"
跑回村口時,我撞上打著手電的爺爺和大隊書記。后來聽說,鐵柱當晚就瘋了,一直嚷嚷井里有穿花襖的女鬼。而王嬸天沒亮就吊死在了自家梁上——用一根褪色的紅繩。
第二天,爺爺帶人去填了磨坊后的枯井。我偷偷把鈴鐺放在供桌上,夜里聽見奶奶壓抑的哭聲。天亮時,鈴鐺不見了,供桌上的桂花糕少了一半,齒痕小小的,像少女的牙印。
臘月十五是送祖宗的日子。奶奶破例給小姑也備了碗筷,在供桌最邊上擺了盞長明燈。當紙船順著結冰的膠萊河漂遠時,我看見個穿素花襖的身影站在河對岸,朝我們揮了揮手,然后慢慢消失在晨霧中。
開春時,爺爺請石匠給小姑墳立了碑。碑文很簡單:"愛女林秀蘭之墓",但下面多了行小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我再沒見過小姑。只是每年臘八,供桌上的桂花糕總會莫名其妙少一角。而那個樟木箱的銅鎖,永遠再沒鎖上過。
三
王嬸上吊那晚,爺爺在堂屋抽了一整夜旱煙。天蒙蒙亮時,他把我叫到跟前,煙袋鍋指向樟木箱:"都拿出來吧。"
箱底除了那本賬冊,還有張泛黃的良民證。照片上的小姑梳著齊劉海,嘴角微微上揚,左頰的褐痣像粒小小的芝麻。證件背面用鉛筆寫著"昭和十三年十二月"——正是她遇害的日子。
"那年王守財家媳婦去鎮上送繡品,"爺爺的嗓音像砂紙摩擦,"看見日本人給你小姑塞糖。"煙袋鍋里的火光忽明忽暗,"當夜日本兵就來了村里..."
我攥著鈴鐺的手開始發抖。鈴舌上纏著的紅繩已經朽爛,輕輕一碰就化成粉末。
"你小姑性子烈啊。"爺爺突然老淚縱橫,"他們找到人時...她嘴里還咬著半截手指頭..."
晨光透過窗欞,照在供桌的桂花糕上。我這才注意到糕點上細小的齒痕排列奇特——中間缺了兩顆牙的位置。奶奶說過,小姑當年被日本兵打落了門牙。
膠萊河解凍那天,村里來了個游方道士。他在我家院門口駐足良久,突然對著井面門深深作揖。"冤魂已散,可這門還得換。"道士指著門楣上的一道裂痕,"桃木的,三寸厚,要刻往生咒。"
爺爺二話不說宰了下蛋的老母雞招待道士。喝到第三盅地瓜燒時,道士醉眼朦朧地指著我說:"這小子的八字,倒是跟那苦命的丫頭有幾分機緣。"
當晚我夢見小姑站在河岸。素花襖的下擺滴著水,辮梢纏著幾根水草。她朝我伸出右手——小指和無名指齊根斷了。我想起爺爺說的"半截手指頭",胃里一陣翻騰。
"大林。"小姑的聲音像風吹過蘆葦,"箱子里..."夢突然斷了,窗外傳來"篤篤"的敲擊聲。井面門無風自動,供桌上的長明燈劇烈搖晃。
我躡手躡腳來到堂屋,發現樟木箱里多了個油紙包。里面是半本被血浸透的日記,字跡已經暈染,只能辨認出零星的句子:
"臘月初八...王嫂帶路...磨坊...井..."
最驚心的是最后一頁,上面用木炭畫著個簡易地圖,標著村西頭磨坊和五個叉號。其中一個叉號旁寫著"我",另外四個分別標注著"張"、"李"、"陳"、"劉"。
天亮后我偷偷溜去磨坊。填平的枯井旁,四個新堆的小土包排列成半圓,每個土包前都插著截焦黑的木棍——像沒燒完的香。我數了數,正好是日記里提到的四個姓氏。
"在看什么呢?"大隊書記的聲音突然在背后響起。他布滿老繭的手搭在我肩上,目光掃過那些土包:"當年駐鎮的日本小隊,正好四個人。"他的皮鞋尖碾過其中一個土包,"你小姑...是個烈性子啊。"
立碑那日,奶奶從箱底取出個藍布包。里面是件殘破的素花襖,領口有深褐色的污漬。"你小姑回來那晚,衣裳突然出現在箱子里。"奶奶摩挲著那些發硬的痕跡,"這些年...我們不敢立碑,是怕..."
我懂她的意思。二十年來,小姑的魂一直困在那口井里。直到我陰差陽錯打開樟木箱,放出那段被刻意遺忘的記憶。
道士臨走前給了我塊桃木牌,讓我壓在枕頭下。有天半夜我被咯醒了,摸出木牌對著月光一看——上面浮現出淡淡的指痕,像是有人長時間攥過。
如今每年清明,我家墳地上總會多出四杯倒扣的酒——就在小姑墳前五步遠的地方。而每當臘八夜的雪落滿井面門,供桌上的桂花糕永遠會缺個角,齒痕整齊,像是有人特意用門牙位置咬出來的。
去年我兒子出生,左頰有顆褐色的痣。洗三那天,奶奶把那個銹鈴鐺穿紅繩掛在他腳踝上。說來也怪,只要孩子哭鬧,鈴鐺就會無風自動,聲音清亮得像山澗溪流。
至于那個樟木箱,至今沒再上鎖。有時晨起,我會發現箱蓋微微敞開,仿佛有人夜里翻看過。而箱底的血色日記本,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頁嶄新字跡:
"大林,井水甜么?"
我盯著這行字看了很久。墨跡很新,像是昨天才寫的。而更奇怪的是,那筆跡竟與我自己的有八九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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