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國內外政策當中,碳數據披露已經越來越多成為一個合規底線。在國內正在構建“碳排放雙控”制度體系,相關重點行業都展開了碳足跡數據的規則和工具的開發。在國際上,歐盟正在逐步落地的一些規則(如Digital Product Passport、CBAM等),也要求企業提供高質量的碳數據。
但是碳數據的成本依然高。尤其涉及供應鏈(范圍3)的碳數據,或者數據的國際互認,就需要更高質量、更高成本的碳數據。對于此,很多企業還持觀望態度。
最核心的問題在于,碳數據除了完成合規還能有什么大用?一些從業者說碳盤查就像屎上雕花,表面上一絲不茍,實際上并不改變企業拉跨的現狀。那些真正找一塊玉石來雕花的企業又是怎么想的呢?為什么真的會有企業執著于建設高度數字化的碳管理體系?
關鍵在于,如何從碳數據當中擠出更多的汁來。如今一些頭部企業開始用高于合規標準的高水準,來投入建設碳足跡治理體系。例如聯想、協鑫集團、寧德時代以及西門子、寶潔等國際大廠在各自的行業中做出了高水準的碳數據治理體系。這種自發動力一定有其深層原因。
原因有哪些呢?著陸TouchBase抱著這一疑問,拜訪了協鑫集團。集團在風光儲氫、源網荷儲一體化的新能源產業鏈上有整體的布局,旗下有4家上市公司。協鑫在2024年發布了“協鑫碳鏈”,這是一個高度精益的碳管理平臺。
我們希望為三個問題找到答案:
第一,就碳數據治理而言,成本和收益的天平在怎樣擺動?
第二,以協鑫集團而言,為什么不依賴第三方提供的碳盤查服務、碳盤查數字化工具,也不滿足于行業共建的碳數據平臺,為什么選擇付出更多的投入來自建一個?
第三,協鑫遇到的難題和解法是什么?
合規之上的收益
目前企業做碳管理數字化的主要動機,依然關乎合規。由于國內和歐洲都針對一些行業的碳數據提出了要求,這些行業開始采取行動。
在歐盟,對產品碳數據提出要求的制度體系,包含可持續發展報告指令(CSRD)、碳關稅(CBAM)和產品數字護照(DPP)。其中CSRD面向企業,CBAM和DPP面向產品。CBAM針對的主要是比較基礎的能源和原材料,相比之下DPP針對的是下游產品,例如電池、電子產品、紡織品等。對于這些產品,DPP將在2025年逐步提出要求,要求提供產品的ESG數據,并且確保數據的可信、可溯源。被DPP要求覆蓋的產品由于供應鏈更為復雜,碳管理需要借助數字化工具來實現。
碳盤查在最原始的情況下,要從不同的工廠、產線、設備上去查數據,記下來,并且把數據匯總。越是規模龐大的企業,數據點就越多,盤查的工作就越繁雜,成本變高。另一方面,數據多了,出錯的概率變高,數據的準確性和標準的一致性難以保證,且出錯之后難以回溯、追責。
沒有進一步的減碳雄心的企業,往往看不到碳盤查的必要性,或者盤查只是為了合規。然而,即便是相關的法規,也希望企業在盤查之后,利用獲取到的碳數據來實現碳管理。當碳數據細化、積累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做對比分析。企業從而能夠針對性地采取管理手段(如優化工藝、采用低碳技術、更換供應商),把碳足跡優化得越來越低。
在歐盟,DPP預計到2027年對首批產品類型提出數值上的門檻,中國的碳排放雙控在2030年之后落地。
碳數字化的投入,同一般的數字化投入或ESG投入一樣,有一個成本的回收期。如下圖所示,隨著投入的進展,收益將逐漸轉正。
ESG投入對企業收益影響的“倒S形曲線” 圖源 | 中金公司
然而企業真正想知道的是,自己需要承受的最大代價(圖中的E1點)有多少,什么時候開始得到正收益(圖中的Pt1點),收益最大又能有多少(圖中的E2點)。當然這些數值是因企業而異的。
曾經有紡織業的從業者告訴著陸TouchBase,雖然看起來很多第三方技術機構、咨詢機構在做碳數據的解決方案,似乎企業拿來用就可以了。但事實上,即便最頂尖的數字化服務商,其中的軟件工程師最多就百十名,能分給一個行業、一個企業的人力和時間是非常有限的。而如果企業需要高質量的碳數據治理系統,尤其是那些原料多樣、工序復雜,或者產品豐富的產業(比如紡織業、3C電子、造車業等),就得做好長期投入的覺悟。沒有“拿來即用”的解決方案。
尤其像紡織業這樣比較傳統的行業,供應鏈上有大量的作坊式企業,數字化要補的課很多。需要花錢買設備、安裝軟件、調整組織、培訓工人,才有條件把供應鏈上的數據收集起來。在這種行業,碳管理的供應鏈穿透不是一年兩年就能搞定的。
然而對于不少供應鏈上的中小企業(SMEs)而言,它們越來越有意愿在數字化上補課。因為那些最在乎供應鏈數字化和減碳的大廠,往往也是最頂尖的鏈主品牌,比如蘋果、優衣庫、西門子等等,加入其供應鏈是很多SMEs求之不得的事情。大牌鏈主訂單量更大、更穩定,信譽好,回款快。
如今很多負責任的鏈主,還會對供應鏈企業的碳數字化提供融資和激勵,比如優先回款。
這是一個好的趨勢,其根源在于鏈主企業開始在碳管理數字化上面加大投入。
那么,大企業們又圖什么呢?
問題的關鍵仍在于前述的“S曲線”,企業之所以會自發地、用極高的標準去建設供應鏈碳管理體系,是因為看到了足夠大的利益回報。
為什么自建“碳鏈”
在2024年6月,協鑫集團發布了“全球首條光伏碳鏈”——協鑫碳鏈。目前只有少數企業把自己的供應鏈碳管理平臺叫作“碳鏈”。這個名稱并不為很多人所用,但確實更為簡潔。
就協鑫的例子而言,“碳鏈”和“區塊鏈”“供應鏈”都有關系。在官方話術當中,協鑫碳鏈的強項首先就包括了“基于區塊鏈技術”“穿透光伏產品六層核心產業環節的深度溯源”。但這些說法還是過于高大上了,令局外人看不懂其中的邏輯和動因。
著陸TouchBase了解到,集團之所以在碳鏈上舍得投入,首先與協鑫集團作為一個“另類卷王”關系巨大。
“說到底,協鑫的路線就是‘別人卷價格,我們卷技術;別人學技術,我們卷零碳’。”近日,協鑫集團董事長朱共山在接受《中國企業家》的采訪時總結道。
顆粒硅技術是協鑫“卷技術、卷低碳”的最大成果。在多晶硅領域,協鑫經過大約10年的研發,使顆粒硅在品質上達到與通行的棒狀硅方法平分秋色的程度,同時把電耗砍到棒狀硅的3成,碳排放砍到不及棒狀硅的一半。
2025年初協鑫科技發布公告,稱顆粒硅的成本已經下探到28元/公斤。而市場上棒狀硅的成本通常在40元/公斤上下。2024年以來協鑫的顆粒硅開始放量,大有顛覆之勢。
光伏組件生命周期各環節的碳排放,其中傳統方法制造的高純多晶硅是碳排放的大頭。
圖源 | 《光伏組件碳足跡及低碳發展報告》
顆粒硅同時具有成本優勢和低碳優勢——其中,對于終端買家來說低碳優勢更加顯著一些。因為一般來講,硅料的成本占到整體光伏組件的10%左右,但碳排放約占40%。所以碳排放的壓降對于組件碳數據的影響更為顯著。
但低碳優勢需要令人信服的證明。“最終市場上交易的是光伏組件產品,怎么讓組件的買家感受到產品各環節,尤其是上游硅料端的低碳價值,光說是不行的。我們需要拿經過認證且不可篡改的數據來說話。”協鑫集團的ESG總監楊佳瑩告訴著陸TouchBase。
然而硅料在整體光伏產業鏈當中處于很上游的位置。把上游的碳數據算入整體的產品碳足跡,那么全鏈條的數值質量就得都提上去。這就使得建設一條高質量的“碳鏈”成為必要。說到底,協鑫碳鏈要服務于集團“綠色協鑫”和“科技協鑫”戰略,從低碳角度強化相關產品的綠色競爭力。
協鑫集團光伏組件的六個核心工藝環節
協鑫碳鏈1.0的建設是由集團中的協鑫科技、協鑫集成兩家上市公司共同牽頭完成的,而協鑫碳鏈2.0的覆蓋面更廣,聯合了集團旗下多家上市公司來進行。其中協鑫科技主營顆粒硅的生產,協鑫集成主營光伏電池片、組件制造,協鑫能科主營光伏電站運營及運維。
值得注意的是,光伏行業當中也存在行業共建的碳管理平臺,這同許多其他行業的情況類似。這類行業性平臺最大的優勢在于成本,全行業把一些重復性的建模和測量工作放在一起做,為成員企業節省了一定的成本負擔。
然而行業性的碳管理平臺的顆粒度和靈活性存在限制。這類平臺的規則制定職能是落在行業協會身上的,對于單個企業一線的需求和變化情況很難第一時間做出反應。它的管理顆粒度常常不足以勝任較高頻次碳管理的需求(比如每月復盤一次供應商碳數據,并且進行針對性優化)。
所以如果某些企業在碳管理方面更具野心,希望在管理標準方面掌握自主性,并且用精益生產的精神去做碳管理,就需要更靈活、更自主的自建系統。
而且協鑫碳鏈的末端鏈主協鑫集成作為出海企業,需要直接對接國際核算標準,在實景數據的占比、供應鏈可追溯性等指標上盡可能做到位。
協鑫碳鏈一個有意思的地方在于,這個碳鏈是“雙中心”的。它既服務于上游顆粒硅(協鑫科技)的低碳競爭力向下游傳導,希望采購顆粒硅的外部組件廠商(協鑫科技的下游)也使用這個系統;同時,它又服務于鏈主協鑫集成的綠色供應鏈,希望把各個為協鑫集成供貨的上游納入系統。
或許這種結構性的張力,使得協鑫碳鏈被創造性地構建成一個去中心化的系統,被開放給產業鏈相關的廠商來管理上下游的碳排放。“所有的信息是放在聯盟鏈上的,任何單個用戶都是無法改動的。我們所有合作的供應商都可以上這個鏈,但同時大家都是背靠背的,數據的使用需要互相的授權。”協鑫碳鏈的負責人、數字化運營高級總監張舸向著陸TouchBase解釋道。目前協鑫碳鏈上線了大約17家供應商,其中協鑫集團內部3家。
碳管理系統通常都需要“產業、技術、認證”三方共建。協鑫碳鏈的三方,目前是協鑫集團、螞蟻數科、TüV萊茵。
在張舸看來,協鑫碳鏈正在孵化一個欣欣向榮的碳管理生態。因為協鑫碳鏈的數據足夠細,在有了兩年的數據積淀之后,鏈上可以做很好的橫向與縱向的對比分析。即,縱向對比一家廠子的不同時段的能耗和碳排,以及橫向給不同供應商的碳績效排名。目前,很大一部分分析監控工作,被交給了AI來完成,其數據的顆粒度能精確到日。
“有了這個東西,你去承諾每年要降碳多少百分點,才不會通過拍腦袋決定。”張舸指出,“而且我們已經感受到了,只要是你降碳了,你的本一定也是在降的。”
所以,協鑫碳鏈也讓協鑫看到了很多行業做減碳工作時夢寐以求的東西:由降本驅動的減碳。
最后,協鑫碳鏈還打開了綠色金融上的可能性。這又一次關系到之前出現的“倒S形曲線”,綠色數字化的投入有一段投入回收期,但是一些綠色金融的產品可以幫助抹平這個曲線,前提是存在足夠準確可信的關鍵指標測量方法。而碳鏈正好能夠提供這樣的方法。
碳鏈的坎
著陸TouchBase注意到,協鑫碳鏈克服了很多企業覺得非常困難的阻礙。其中兩個大的阻礙,一是供應鏈穿透的難度,二是從“盤查”過渡到“管理”的難度。
協鑫碳鏈的強項之一在于“穿透六層生產環節”。通常對于產品生產商來說,往上游越遠的生產環節,就越難以溝通和控制,建設碳數據系統時也就難以做到齊心合力。
而協鑫碳鏈能夠做到六層穿透、覆蓋光伏組件上游的全部生產環節,很大程度上歸因于協鑫集團在光伏產業鏈上垂直整合的基本盤。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在于,從“碳盤查”到“碳管理”,協鑫只用了大概半年的時間。這看似自然承接的兩件事,在實際操作中,大量行業常常需要耗時兩年甚至更久。
因為就供應鏈碳盤查來說,從動員供應商加入,到設計、建設、標準對齊,需要大量的時間精力投入。很多行業最開始建立的系統可能沒有那么靈活高效,一個季度、乃至一年才匯總一次數據。數據積累得慢,沒有對比分析的余地,也就無從管理。
張舸解釋說,碳鏈之所以能快速從“碳盤查”過度到“碳管理”,確實是因為協鑫集團整體上具備很好的數字化基礎。“數字協鑫”多年來是集團大的戰略之一。供應鏈碳管理所需要的ERP(企業資源規劃)、MES(制造執行系統)、EMS(電能管理系統)等等前置的數字化基礎,協鑫在多年前就已經部署就位。
此外張舸指出,協鑫的高速度離不開人的因素。“朱老板的根打得扎實,平臺建得好,能留住人。在集團做了15年、20年的,多的是。老人就能把標準守下來,然后能貫徹,能執行。”
由于集團各個子公司、各業務線的人,多是并肩作戰多年的老同事,互相之間在規則和行事方式上有深度的默契,所以新的業務不需要做太多的動員、說服工作,就可以在集團當中跨界開展。協鑫集團特有的人力資源優勢,對于協鑫克服供應鏈穿透、碳管理的加速落地兩個大難題都具有重要助力。
協鑫碳鏈的建設被規劃為四個步驟。目前碳鏈處于2.0階段,即從碳盤查、數據溯源邁入了碳管理,從產品碳管理邁入組織碳管理,并且努力納入更多的產業鏈伙伴。
碳鏈3.0、4.0的未來規劃,與光伏產業的可持續發展保持相同的步調。
其中,協鑫碳鏈3.0的核心規劃是納入光伏全生命周期的核算與管理,把光伏回收納入管理范圍。我們將在未來幾年迎來光伏組件的退役潮,急需光伏回收產業的規范化,其中碳管理不可或缺。
而碳鏈4.0則計劃將更寬泛的新能源產業納入管理范圍,不僅包含其他形式的清潔能源和設備,也包含與之配套的能源管理、電力服務、電力交易、碳交易等。
很少有企業有心思把一個碳管理平臺想得這么遠。而協鑫之所以想得這么遠,本質上是希望集團在推進新能源技術與服務一體化大業的時候,在碳數字化的問題上不要被拖后腿,并且如果能用低碳來卷贏對手,就更好了。
撰文 | 袁子奇
編輯 | 國佳佳
排版 | 張嘉嘉 魏語晗
題圖來源 | MIT Technology Revi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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