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夜燈
"誰?"我猛地坐起,月光下,一個瘦小的身影站在我床前,驚慌地往后退了一步。
"對不起,王老師……"聲音細如蚊蚋,是校長家的女兒,李芳。
一九八四年的夏天,像一把火燒遍了整個華北平原。
大學畢業分配名單上找不到我王建國的名字,我成了待業青年,每天在胡同口的大槐樹下曬太陽,聽大爺們吹牛逗悶子。
"建國啊,你這大學生咋還待業呢?這不是屈才嗎!"李大爺搖著蒲扇,滿臉不解。
我苦笑,招工指標就那么點兒,全給了干部子女和有關系的人,我這無依無靠的,只能等秋后的西北風。
八月初,縣教育局貼出招募代課教師的告示,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報了名。
"王建國同志,你被分配到青山公社石板村小學。"教育局的李科長推了推厚厚的黑框眼鏡,"條件艱苦,你思想上要有準備。"
石板村在縣城西南六十里的山區,三十里柏油路,三十里土路。
我背著一個帆布包,坐了半天班車,又走了四個小時山路,終于到了石板村。
村口的石碑斑駁陳舊,一個穿著灰色中山裝的中年人站在那里,見我來了,忙迎上前。
"王老師吧?我是李守義,學校校長。"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紙,臉頰黝黑,眼角的皺紋里刻著山里人的樸實。
李校長背著我的包,帶我穿過村子。
這是個典型的北方山村,土坯房錯落有致,場院里曬著玉米和高粱,幾個雞仔在土堆里尋食,老人們坐在門口納涼,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我這個外鄉人。
"今年娃娃們有福了,來了個正經大學生教書。"李校長的話引來村民們的善意笑聲。
學校在村子東頭,一排低矮的土房,兩間教室,一間辦公室,沒有圍墻,操場就是一片平整的黃土地。
"條件簡陋,王老師莫見怪。"李校長不好意思地搓著手。
"學校沒有宿舍,你就住我家吧,反正我家就我爺兒倆,東屋空著。"
李校長家也是土坯房,瓦頂,兩間正房,一間廚房。
院子不大,卻收拾得干凈利落,幾盆牽牛花攀著籬笆,一株老石榴樹立在院角,掛著幾個青澀的果子。
"爹,回來啦。"一個瘦削的女孩從廚房探出頭,見到我,愣了一下,又縮了回去。
"那是我閨女,李芳,今年十六了,有點兒怕生。"李校長笑著說,轉頭喊道,"芳啊,快給王老師燒水擦擦汗。"
李芳端著搪瓷臉盆出來,臉低著,眼睛不敢看我,怯生生地叫一聲"王老師",把水盆放下就匆匆走開了。
飯桌上是白水煮的干豆角,炒土豆絲,一碟咸蘿卜,一碗玉米面餅子。
"吃得簡單,王老師別嫌棄。"李校長有些不安。
"哪里,這比我在學校食堂吃的都好。"我笑著說,卻在心里嘆息,看來這一年要過苦日子了。
李芳坐在一旁,偷偷看我幾眼,被我發現了,又趕緊低下頭,專心吃飯。
我注意到她的手指有些粗糙,指尖發黃,像是長期握筆的痕跡。
"芳芳成績很好的,去年考上了縣重點中學,可惜……"李校長欲言又止,眼神黯淡下來。
李芳像是不愿提起這事,匆匆扒完飯,收了碗就回屋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雞叫聲和院子里的動靜吵醒。
推開門,看見李芳已經打掃完院子,正在灶臺前生火做飯。
"王老師起了?洗臉水在門口。"她依然不敢看我,聲音卻比昨天清亮了些。
李校長已經去了學校,留下字條說開學典禮九點開始,讓我吃過早飯直接去。
早飯是小米粥配咸菜,李芳盛好就進屋去了,只留我一人在桌前。
石板村小學的開學典禮簡單得出乎我的意料。
兩個班的學生,一年級和三年級,共四十多人,排成兩列站在操場上。
李校長敲了敲上課鈴——那是掛在石榴樹上的一截拖拉機齒輪——然后介紹我給孩子們認識。
孩子們齊聲喊"王老師好",稚嫩的聲音在山谷中回蕩。
我突然發現李芳也站在隊伍里,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和其他孩子一起看著我。
課后,我忍不住問李校長:"您閨女不是考上縣重點了嗎?怎么還在這兒上學?"
李校長盯著煙鍋子發了會兒呆,才緩緩說道:"學費交不起啊。"
他往煙鍋里塞了點煙絲,點燃,深深吸了一口。
"去年收成不好,家里揭不開鍋,哪有錢供她念書?就是勉強湊了學費,住宿、書本、生活費又從哪來?"
他的眼睛濕潤了:"芳芳懂事,自己提出回村上學,說等攢夠了錢再去。"
"我這個當爹的,真沒用。"李校長的聲音哽咽了。
我默然,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芳芳媽走得早,她才三歲,我一個人把她拉扯大。"李校長吐出一口濁煙,"好不容易盼她出息了,卻又讓她回到起點,我這心里啊……"
第一天上課,我緊張得手心冒汗。
三十多個孩子好奇地盯著我這個城里來的新老師,講臺上粉筆字寫得歪歪扭扭,講課結結巴巴。
"好了,同學們,今天我們先認識一下新的漢字。"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鎮定。
一堂課下來,我的后背全濕透了。
中午休息時,我看到李芳一個人坐在教室角落翻書。
"你不回家吃飯嗎?"我走過去問。
"我帶了干糧。"她從書包里拿出兩個玉米面餅子,"中午回去太遠了。"
我看了看她的課本,居然是高中語文。
"你還在自學高中課程?"我有些驚訝。
她點點頭,眼睛第一次正視我:"我不想落下功課,明年還要再考縣重點。"
那一刻,我在她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堅定和渴望,那種對知識的純粹熱愛讓我心頭一震。
晚上批改作業到深夜,我驚訝地發現李芳的作文《我的理想》寫得極好。
"我想當一名人民教師,讓山里娃也能走出大山。我見過太多孩子因為貧窮而輟學,他們的眼睛里有對知識的渴望,卻被現實的枷鎖束縛。我相信,知識能改變命運,教育能點亮希望。總有一天,我要回到這山村,教書育人,哪怕只能點燃一盞燈,也要照亮一片天。"
字跡工整,文筆流暢,情感真摯,遠超同齡人的水平。
我在作文本上寫下:"文筆優美,思想深刻,是篇佳作。你的理想很崇高,我相信你一定能實現。"
那天半夜,我聽到輕微的腳步聲,猛地驚醒,發現李芳站在床前,手里捧著我剛批完的作業本。
月光下,她眼里閃著渴望的光芒,被抓住后,驚慌地往后退了一步。
"對不起,王老師,我、我就是想看看您怎么批改的..."她慌亂地解釋。
我緩了緩神,示意她別緊張:"大半夜的不睡覺,就為了看批改意見?"
"白天沒機會,"她小聲說,"爹不讓我熬夜,說傷眼睛,所以我等他睡了才......"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問道:"你經常這樣嗎?"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以前我都是趁爹不在偷看,沒想到您醒了......"
她的眼神讓我想起自己小時候,為了看一本書,曾在煤油燈下熬到天亮的情景。
"坐下說吧。"我指了指床沿。
她猶豫了一下,輕輕坐下,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
"你為什么這么想上學?"我輕聲問。
"我娘死前最后一句話,就是讓我好好念書。"她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她沒上過學,一輩子在地里刨食,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她不想我重復她的一生。"
月光透過窗紙,灑在她瘦削的側臉上,照出一種超越年齡的堅韌。
"我一定會幫你的。"我突然聽見自己這么說。
第二天起床后,李芳已經準備好了熱水和早飯,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
但從那天起,我開始留意她的一舉一動。
發現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燒水做飯,打掃院子,然后翻看我的書籍,直到李校長起床才假裝剛剛忙完。
中午,她總是一個人在教室角落啃干糧,自學高中課程。
放學后,她要先幫村里老人擔水劈柴,再回家做飯,等李校長和我吃完,她收拾好廚房,就借著油燈做作業到深夜。
我開始在晚上輔導她功課,教她高中的數學和英語。
李芳學習極其刻苦,有時我半夜醒來,還能看見西屋透出的微弱燈光。
李校長發現后,心疼地數落她:"傻丫頭,身體要緊啊,眼睛熬壞了咋辦?"
"爹,我不累,真的。"李芳總是這么回答。
李校長嘆息著搖頭,轉而感謝我:"王老師,辛苦你了,芳芳有你輔導,進步不少。"
漸漸地,我了解到更多李家的故事。
李芳的母親董秀英十年前因病去世,留下李校長一人拉扯女兒。
李校長原是縣師范畢業,分配到石板村任教,一干就是三十年,本可以調回縣城,卻因為放不下這群山里娃,一直堅守在村小。
"這里的孩子要是沒人教,一輩子就只能面朝黃土背朝天了。"李校長常這么說。
他教書育人,兢兢業業,村里人都敬重他,卻也心疼他守寡多年,幾次托媒說親,都被他婉拒了。
"我對不起秀英,沒能照顧好她,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只求芳芳能有出息。"他對我說起這些時,眼神里滿是愧疚和期盼。
一個月過去,我逐漸適應了山村的生活。
每天清晨,伴著雞鳴起床,看李芳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白天教課,看孩子們渴求知識的眼神;晚上批改作業,給李芳輔導功課,偶爾和李校長聊聊天,喝兩口散裝白酒。
日子單調而充實,我竟生出幾分留戀。
直到那天,縣教育局的電報打破了平靜。
"王建國同志,縣二中急需語文教師一名,經研究決定調你回縣城任教,即日起生效。"
這本是個好消息,意味著我不再是代課老師,能轉正成為國家干部,還能回到縣城,擺脫山村的艱苦生活。
可我卻高興不起來。
那天晚上,李校長特意殺了只雞為我餞行。
"王老師,恭喜啊,以后就是正式教師了。"他真誠地為我高興,"縣二中條件好,待遇也高,是好去處。"
李芳一言不發,低頭扒著碗里的飯,一頓飯沒說一句話。
吃完飯,她默默收拾碗筷,進了廚房,再也沒出來。
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凌晨時分,我起床去院子里透氣,發現李芳獨自坐在石榴樹下,月光灑在她身上,像披了層薄紗。
"這么晚不睡覺?"我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她沒回答,只是抬頭看著滿天繁星。
"王老師,"許久,她才開口,聲音帶著哽咽,"您真的要走嗎?"
我嘆了口氣:"這是組織安排。"
"可是......"她欲言又止,眼里泛起淚光,"算了,祝您前程似錦。"
說完,她起身就要走,我一把拉住她:"有什么話就直說吧。"
"村里的孩子們才剛剛適應您的教學,"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他們喜歡您,每天盼著上您的課......"
"而我,我還有好多不懂的地方想請您指導......"
她的淚終于落下來:"可我知道,山村太苦,沒人愿意久待。"
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你誤會了,我不是因為苦......"
"我懂的,"她擦擦眼淚,擠出一個笑容,"您能來這一個月,已經教了我很多,我很感謝。"
看著她倔強的背影,我突然想起她那篇《我的理想》。
第二天清晨,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望著通向縣城的山路,又回頭看了看石板村的土房和冒著炊煙的煙囪。
想起李芳渴望知識的眼神,想起教室里孩子們專注的臉龐,想起李校長忙碌的身影,我心里突然明朗起來。
我轉身,大步走回了學校。
"李校長,我想再留一年。"我對正在辦公室備課的李校長說。
他驚訝地抬起頭:"縣城的工作不去了?"
"山村需要我,"我笑了,"再說,我還沒教會李芳全部高中課程呢。"
李校長的眼眶紅了,他站起來使勁握住我的手:"王老師,你......"
消息很快在村里傳開,村民們紛紛送來雞蛋、地瓜、玉米,李芳家的院子里擺滿了村民們的心意。
老支書張德明專門來學校看我:"王老師有心了,咱石板村沒白等這么多年。"
一個想法突然在我心中成形:"張支書,能不能召集村民開個會?我有個提議。"
當晚,在油燈下,全村的壯勞力都聚集在大隊部。
"我聽說李芳同學去年考上縣重點,因家庭困難輟學,"我站在眾人面前,"如果全村每戶每月出一點點,集合起來就能供她讀書,等她將來學成歸來,一定會反哺村里的教育。"
場面先是安靜,繼而議論紛紛。
"我家出十斤糧!"一個老農站起來喊道。
"我家每月出一塊錢!"又一個聲音響起。
"李校長為村里教書三十年,從沒收過村民一針一線,這回也該我們報答他了!"張支書拍板定案。
就這樣,全村湊錢資助李芳重返校園。
臨行前一晚,我給李芳整理書籍,教她如何規劃學習。
"王老師,"她紅著眼睛對我說,"我一定好好學習,將來回來教書,像我爹一樣。"
我笑著摸摸她的頭:"我相信你。"
李校長站在門口,默默地看著我們,眼里閃爍著淚光和希望。
第二天清晨,全村人送李芳上車,去縣城讀書。
我站在人群中,看著這個倔強的女孩揮手告別,心中既欣慰又有些失落。
"王老師,"李校長走到我身邊,遞給我一個信封,"這是縣教育局的調令,你可以回縣城了。"
我愣住了:"可是......"
"你已經為石板村做得夠多了,"李校長拍拍我的肩,"年輕人應該有更大的舞臺,芳芳走了,你也該走了。"
"可我答應過留一年的......"
"我和張支書商量過了,會再申請一個代課名額。"李校長的眼神堅定,"你不必為我們犧牲自己的前程。"
那天下午,我背起行囊,在村民們的送別中離開了石板村。
李校長送我到村口,遞給我一個小包袱:"這是芳芳留給你的,說讓你走后才能打開。"
打開包袱,是一盞小小的煤油燈和一封信。
"王老師,這盞燈照亮了我的求學路,也會照亮更多山里娃的未來。我們都是守燈人,無論在哪里,都在為照亮他人而存在。來日方長,山高水長,后會有期。李芳敬上。"
三十年后,當我退休回鄉,再訪石板村時,水泥路已通到村口,新建的小學教學樓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校門口的石碑上刻著"石板村希望小學"幾個大字。
校長室里,一位端莊的女教師迎面走來。
"王老師,還記得我嗎?"熟悉的聲音讓我一怔。
是李芳,如今的李校長。
她告訴我,這些年她先是在縣重點畢業,考上了師范大學,又取得了研究生學位,本可以留在大城市,卻選擇回到石板村,接替已經去世的父親,繼續守護山村的教育。
她指著墻上的照片,那是當年村民們送她上學的情景,煤油燈被裝裱在相框里,掛在最顯眼的位置。
"這盞燈,一直照亮著我的路。"她輕聲說。
操場上,孩子們在陽光下奔跑,笑聲回蕩在山谷間。
煤油燈的光芒早已被電燈取代,但那份照亮山村的精神之光,卻在一代代人心中傳遞著。
晚霞滿天時,我和李芳站在學校的高坡上,俯瞰整個石板村。
昔日的土坯房變成了磚瓦房,村口通了公路,遠處的山巒依舊蒼翠。
"王老師,我常想,如果沒有那一年您的到來,我的人生會是什么樣子。"李芳望著遠方,語氣平靜而深沉。
我笑了笑:"或許你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城里教師,過上更好的生活。"
"不,"她堅定地搖頭,"我會像我爹一樣,一輩子守在這山村里,因為這里的孩子需要一盞燈。"
夕陽的余暉灑在她的臉上,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在月光下倔強的女孩。
山村的夜幕緩緩降臨,點點燈火如星辰般亮起,照亮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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