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森五月的風里總飄著某種古老的邀請,我們攥著揉皺的攻略,把自己投進開往奧入瀨溪的班車,很像兩枚急于溶解在風景里的龍角散硬糖。盤山道最初的模樣很像南方家鄉(xiāng)的五指山,層巒疊嶂在車窗上壓出青灰色的褶皺。直到某道轉彎后,木質町屋突然從林間探出頭來,深灰瓦頂托著殘雪,檐角掛著的風鈴在山風中輕晃。
中途停靠的溫泉酒店像塊嵌在山野里的羊羹。木格柵外的小噴泉正吐著細密的水霧,陽光斜斜切進來,在水珠上織出微型彩虹。這里不乏整潔清新的美,有十分鐘時間能夠去WC,或稍事觀摩,然后繼續(xù)前行,前方距離目的地還有三分之二距離。有一陣大巴駛進了晨光的山霧,景物頓覺有種迷失感,就這功夫我美美地想起《Eat Pray Love》里那句 ——“當你選擇迷路,宇宙會為你鋪開新的星圖”。這是昨晚秉燈夜讀,被吉爾伯特的書深深吸引的緣故?
2、
命運的拐點出現(xiàn)在那塊寫著「奧入瀨溪入口」的木牌前。我們背著行囊跳下車時,滿車游客的目光像一群受驚的麻雀,撲棱棱掃過車窗又迅速縮回。班車關門開走了,卸下孤獨的我倆。此一刻我們方才知道,真正的「奧入瀨溪秘境」還在三站之外呢,但此刻的「誤判」卻成了旅程的神來之筆。
當「燒山」二字從站牌上跳出來時,我們知道這里僅僅是奧入瀨溪最原始的起點。上蒼是要讓我們看完整的奧入瀨溪呀!這個被火焰與山巒定義的車站,此刻正被奧入瀨溪的晨露浸潤,站牌邊緣爬滿青苔,像塊被時光泡軟的抹茶羊羹。 風穿過枝葉響起沙沙的聲響,很像我在寂靜的暗夜里翻書,聽見自己心底的聲音在讀著——或許我們從來不是「迷路」,而是被某種溫柔的力量,輕輕推進了時間的褶皺里。
晨霧裹著冷杉氣息漫過柏油路。我們背著行囊踩著碎石子,聽著自己的腳步,往木牌指示的溪流方向走了,我們還不知道自己正走進日本最負盛名的“14 公里詩行”,更不知道提前下車的決定,早已把旅程折進了命運的另一個維度。
那條被我們誤認作「起點」的小徑,其實是溪谷的臍帶。碎石路被苔蘚啃成了翡翠色,偶爾掠過一兩棵垂櫻,粉白花瓣跌進溪流,轉眼就被腳下湍急的水紋揉碎。愛人忽然指著對岸的楓香樹笑了:“你快看,它們像不像被山神梳過的頭發(fā)呢?”
我們踏著一條獸徑般的土路向溪流上游走,奧入瀨溪的終點就是十河田湖。背包里的礦泉水瓶隨著步伐晃動,發(fā)出空洞回響。最初的木棧道還帶著晨露的狡黠,每一步都在山毛櫸與扁柏交織的穹頂下敲出清響。手機在口袋里沉默,不是因為信號消失,而是當?shù)谝豢|陽光穿過新葉的絨毛,在溪面碎成跳動的金箔時,所有電子設備都自動淪為笨拙的旁觀者。其實這真的很好,我們都已經來到這里了,未知的世界也在這里了,所有的感受已經很純粹了,理想的模樣已經變成現(xiàn)實,還看那俗氣的手機做啥?
3、
開始走的自然是清新路線,皚皚林木,潺潺流水。我們步履輕快,享受著純凈的悠然生活。我伸手觸碰溪邊巖石上的苔蘚,那種涼潤的質感順著指尖爬進神經——原來自然的歡迎儀式,從來都是從皮膚開始的呀。沼澤在此時現(xiàn)身。陽光穿透樹冠的瞬間,整片濕地突然睜開千萬只眼睛,原來是積水的櫸樹瘤洞在反光。水芹叢里竄出綠枝魚,銀鱗劃開水面時,我正為避開毒水蛭而跌坐在朽木上。落葉松的針葉在腐殖土上鋪成黃綠色海綿,我們每走一步都像踩進巨人的毛孔。
五月的溪水裹挾著融雪余韻,在霧中傳來斷續(xù)轟鳴。只在此時此刻,我才有機會聆聽大地在輕輕叩問:"你可準備好,以全部的感官來聆聽我的故事?" 溪水在眼前蜿蜒,時而化作碎鉆般的急流,時而靜成祖母綠的鏡面,倒映著山毛櫸新葉的絨毛在風中輕顫。愛人眼中閃爍著孩童般的雀躍,催促我:"快脫下鞋子吧,讓你的靈魂直接與大地對話。"溪水漫過腳趾的剎那,我聽見自己發(fā)出一聲近似啜泣的嘆息。不是因為寒冷,而是當腳底的神經末梢與冰涼的石英砂相觸,某種沉睡的感知力突然被喚醒。愛人搶過我的單反相機,她沒有拍攝風景,而是記錄下我臉上綻放的神情:"看,這才是旅行最珍貴的紀念——當一個人被自然溫柔地擊中時,眼睛里會亮起星辰。"曾為好多個地理雜志撰寫過文章的她,又有了新觀察。
但只過了一小時,溪流與徒步小道都變得極富變化,溪流變成很多條,四周也都是濃密高聳的樹木,從此刻開始我們進入了原始森林。
溪流突然換了腔調,從 "潺潺" 變成 "嘩嘩",仿佛某個內向的詩人突然開始激情朗誦。扁柏的樹干上掛著 "注意落枝" 的木牌,字跡被雨水浸出溫柔的毛邊,倒像是森林在提醒:"別只顧看腳下,也要抬頭看看我的手臂。" 當左腳踩進某灘暗藏的淤泥,右腳慌忙躍上濕滑的石塊時,我忽然瘋狂大笑——哈哈,人類在自然面前所謂的 "優(yōu)雅" ,其實都是臨時拼湊的戲服,而笨拙,才是最誠實的入場券啊。
森林里溪流旁邊的小路時而泥濘,時而溢滿溪水,好在還有石塊露在水面,需要左右騰挪,精準鎖定。只有我們孤獨地行走,但我們很享受這種孤獨,很享受孤獨地望著蒼郁茂密的大樹,飛濺的水珠,還有浮在水面上的蘚苔和藤蔓纏繞的巖石。是的,在寂靜的森林中我聽見了自然的心跳。溪水流淌在幽秘的林曦。一路上我端著尼康單反,看向哪個方向都是最美的視角。
4、
那個穿藏青色和服的女士出現(xiàn)時,像極了溪流里突然浮現(xiàn)的錦鯉——輕盈,且?guī)е撤N恰到好處的意外。我們舉著地圖打轉的模樣大概太過狼狽,那一刻我們面前的溪流分解成好幾個方向,正在手足無措的盲目選擇呢。她的微笑成了最及時的路標,她指著自己來時的路,指給我們正確的方向。我向她表示感謝,她說日語里蹦出的 "大丈夫"(沒關系)像溪水漫過鵝卵石般清亮。而接下來的舉動更是讓我怔住:她又喊停我,伸手要過我手中已經拿了一路的空水瓶,指尖輕輕點向樹林深處的木屋,用英文說 "home" 時,我瞬間就明了:她會在家里幫我把飲料水瓶扔掉。我那時可真是太高興了。
我們循著她指的方向,鞋底碾過沙沙作響的落葉,走到一個被一些落枝阻擋的轉彎處,奧入瀨溪這時終于露出最初的棱角:水流在巖石間劈開翡翠色的路徑,陽光從楓香樹的指縫漏下來。在空無一人的溪畔,一個木牌上的箭頭被苔蘚啃得模糊,卻倔強地指著上游—— 那里是十和田湖的方向,水流的源頭。
步道突然收窄,像被巨人的指尖捏皺的紙帶,兩旁的樹木突然拔高,樹冠在頭頂織成密不透風的穹頂,陽光碎成金粉,篩落在布滿地衣的腐葉上。溪流在此刻突然變得暴戾,從巖石斷層上跌落時,發(fā)出雷霆般的轟鳴,水花會猛然飛濺過來,涼得我抖顫。
我們踩著潮濕的卵石逆流而上時,對岸的啄木鳥正用喙叩擊樹干,篤、篤、篤,像在給時間打標點。樹根在步道上織出交錯的血管,接下來的每一步都要小心避開青苔覆蓋的陷阱。踩著原木搭的跳橋跨過支流時,驚起兩只翡翠色河鳥,像在逆光里劃出兩道綠色閃電。瀑布在遠處的斷崖上掛成白練,走近時才發(fā)現(xiàn),那轟鳴聲里藏著無數(shù)細小的音階,水珠撞擊巖石的脆響、樹葉承接水流的沙沙聲、山風穿過樹洞的嗚咽,這就是自然的交響樂聲如此悅耳啊。
穿越原始森林的三小時,很像一段沒有標點的長句。體力的分水嶺最終出現(xiàn)在那片山毛櫸森林前——我們最終癱坐在橫木上。悠然只存在于旅程的序言部分,真正的徒步,是要學會在平坦與陡峭之間,與自己粗狂的呼吸講和呀。我又想起那只空瓶來了,她的聲音像奧入瀨溪的晨霧,輕輕裹住那個空瓶。它會在那位女士的分類后,再裝上某一輛垃圾車拉走。那一刻我剛剛擰開一瓶新的礦泉水,突然感覺很有心得,奧入瀨溪的潔凈從來不是刻意的維持,而是每個經過的人都自覺成為了自然的守護者。望著溪流轉彎處的光斑,閃出來吉爾伯特寫下的:每個陌生人都是你靈魂的鏡子,照見你未曾察覺的自己。在今天的跋涉里,吉爾伯特閃光的文字,每每閃耀在幽秘森林上空。
5、
今天奧入瀨溪屬于兩個人的宇宙。
原始森林由扁柏、山毛櫸、楓樹組成,它和十河田湖、奧入瀨溪同被指定為青森縣的特別名勝和天然紀念物。我們在一片山毛櫸與扁柏的穹頂下,看到一處墨綠色的木牌,然后用手機翻譯掃描上面的文字獲悉了這個訊息。這些被時間加冕的樹木,此刻正用枝干編織著綠色的哥特式拱廊,陽光從楓香樹的指縫漏下,在鋪滿落葉的步道上投出無數(shù)金色的十字星。河鳥的啼鳴隱身在樹冠深處,那聲音在林間很曠徹,整個森林都仿佛屏住了呼吸在聽——我們也像林中的鳥一樣與萬物融合了,已經沒有兩個人的獨享了,本質上已不是占有,而是成為萬物的同謀者。
我們在開闊溫暖的亮色里遙見「子之口」休息站時,已經行走了整整五個小時,雖然很累但我們感覺自己像凱旋回到家的英雄。遠遠看見木質建筑群像從地里生長出來的蘑菇,廊檐下懸掛的鯉魚旗在山風中撲棱棱搖晃——這是 14 公里徒步路線的中途驛站,也是自然與人類文明的溫柔接口。我們將在這里稍事休息、進餐,再找一個僻靜處,包扎已磨出水泡的腳板。這里聳入云霄的樹林中,有好幾座宏偉的木質大房子,房前木質長椅上還留著陽光的余溫。大樹下自動販賣機的暖燈在亮。賣速食的餐廳木窗里面,玻璃罐里的焙茶在貨架上泛著琥珀光,空氣中浮動著烤飯團的焦香與熱抹茶的苦澀,這是可愛的人間煙火。
我們坐在溪流邊的長木椅上分享一只青森蘋果,看穿沖鋒衣的背包客們從四面八方涌來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無論多么匆忙的腳步,都會在跨過木橋時慢下來,像被某種無形的韻律指揮著,保持著緩緩的節(jié)奏,沒有絲毫嘈雜混亂。
6、
風景從「子之口」開始入勝,奧入瀨溪流的瀑布密集起來,越往上走風景越美,直到迎來真正的震撼——云井瀑(クモイ井の滝)。切記這是一定不容忽視的打卡地!25米高的水流從玄武巖斷層上跌落,像匹被天神揉皺的白絹,撞擊巖石的瞬間碎成萬顆珍珠,騰起的水霧里永遠懸著一道微型彩虹。我們興奮站在觀景臺上,濕氣和水珠撲在臉上,聽見旁邊的日本老人用拐杖輕點欄桿,那里掛著一個心形牌,是某位游客留下的:「これは神のお手紙」(這是神的來信)——真是的,水流在巖石上刻下的紋路,的確像某種古老的文字。
往上走,比云井瀑更磅礴的是銚子大滝(チョウコダキ)。豐沛的水流如銀河倒懸,在山毛櫸林間劈開白色的甬道,轟鳴聲里帶著地動山搖的氣勢,連空氣都在震顫。當陽光斜切進瀑底的水潭,成千上萬的水珠突然變成會發(fā)光的精靈,在漩渦里跳起弗拉明戈——呵呵,這就是「力量之美」,磅礴的水流與高聳的巖石在多個維度跳著激越舞蹈。
玉簾瀑(タマキワの滝)與白絲瀑(シロイトケの滝)則是水的抒情詩。前者從傾斜的巖面上漫下來,像塊被月光浸透的絹布,落在巖石上時碎成無數(shù)銀線,連濺起的水花都是溫馴的;后者如千萬根透明的琴弦,從高處垂落時被山風撥弄出漣漪,某個瞬間,整面瀑布都成了顫動的豎琴——雖然同是水流,卻能在不同的巖石肌理中,奏出豪放派的詞與婉約派的曲。
我們在「子之口」貪戀美景,以至讓我們流連的時間變長,以至影響了行軍的進程,當我們再次進發(fā)時,發(fā)現(xiàn)已經很難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到達十河田湖休屋巴士站,趕上最后一班巴士。不過經過計算,還是有最后一點希望的,那就是提高行軍速度,借助平坦易行的旅游公路,急行軍趕到十河田湖。
7、
「子之口」休息站的風鈴還在身后叮當作響,我們卻已在公路上踩出急促的鼓點。道路變得順暢。當下走在旅游公路的人行道上,只覺得每邁出一步,都比行走林溪邊的土路,感覺輕松太多。陽光在柏油路面上煎出眩暈的漣漪,左邊是奧入瀨溪跳動的銀鏈,右邊是山毛櫸織就的綠墻,偶爾有騎行者從高處俯沖而下,風掀起他們的頭巾,像群掠過林間的燕雀。
那個背著巨型登山包的大叔遠遠地迎面時,像一幅闖入畫面的暖色調油畫。他的沖鋒衣洗得發(fā)白,登山杖頂端纏著捆扎著的睡墊。他顯然是一位露營者。我很喜歡他走在森林公路上的樣子,很遠就向他問候。他也向我致意。后來他前后看了看,見沒有汽車駛來,就快速跨越公路,向我們走來。我笑著向他說柴飲那(我來自中國),他示意我?guī)退研心液竺娴钠垦b水取出。我照做了,取出遞給他。他微笑著說著日本語,意思卻是要把瓶裝水送給我。我最終沒有收下他的瓶裝水,接連向他說著三克油(英語謝謝),心中卻不由地對眼前的景色更加喜愛。真是的,美好的旅行是在奔赴終點的路上,你曾被多少溫柔的瞬間點亮啊。
十和田湖(Towada Lake)的藍突然撞進眼簾時,所有的喘息都被風卷走了——那是一種近乎暴力的壯美,三萬公頃的湖面在群山間沸騰著,八甲田山的余脈在湖對岸勾勒出粗獷的輪廓。勁風從湖中心撲來,帶著冰川紀的凜冽。浪濤拍擊湖岸的聲響,像遠古巨獸的心跳。湖心有座被稱為「中島」的火山島,像塊被巨人含在嘴里的翡翠,周圍環(huán)繞著逆時針旋轉的水流,形成直徑百米的漩渦,好像是這個巨大湖的年輪,湖水從那里下瀉成奧入瀨溪流。
8、
候車亭的長椅上,我們同其他游客在等待最后一班車。
遠處的十河田湖仍在轟鳴,像在為所有趕路人唱誦晚禱曲,
暮色中的巴士開來了,載著我們無聲駛離。車窗外十和田湖遠逝著震撼的靜默,浪濤拍岸的畫意里,我還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與巨大的潮汐共振。
山巒與樹木退成模糊的剪影,所有那些與自然坦誠相對的時刻,在記憶中愈發(fā)清晰:是腳趾觸碰溪水時的戰(zhàn)栗,是陌生人分享故事時的目光,是瀑布轟鳴中聽見的心跳。
今天的旅程已不是簡單的 "到達",而是自然用 14 公里的光陰,將我們從城市的僵硬褶皺里輕輕捋平,之后我們會慢慢回憶,或再次返回青森。
腳底的水泡在隱隱作痛,腕間卻還留著觸碰苔蘚時的涼潤。奧入瀨溪的第一天,我們在「錯誤」的起點,撿到了比攻略更珍貴的禮物——那些被誤讀的路標、被錯認的風景,還有在迷路時突然握住的彼此的手,原來都是青森發(fā)給我們的情詩。
圖文/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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