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是21世紀來臨的前夕,過去動蕩的一個世紀終于要畫上句號,但在此期間,中國所經歷的經濟、政治、文化等各方面的創傷并不會隨之立即終止。人們在應對創傷、尋找神性、探索自我救贖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反復碰壁,卻從不放棄,因為一旦停下尋找的腳步,便會深陷創傷的深淵,無法自拔,不得解脫。
“事實性地報道一個創傷事件并不足以傳達傷痛,而只有文學,以象征、比擬和其他修辭手法,以間接的方式才能更近、更精確地靠近創傷。”[ 費爾曼.見證的危機:文學、歷史與心理分析[M].劉裘蒂,譯.臺北:麥田出版社,1992:117.]作家往往傾向采用疾病的隱喻方式進行創傷敘事,以證明創傷性經驗對人造成的精神痛苦?!霸谌祟愇幕?,‘疾病’的概念不僅僅是簡單的生理現象,本身也負載著深刻的象征意義與哲學色彩。鑒于疾病在文學書寫中的隱喻功用,作品中出現的疾病意象必然有比疾病本身更為深刻的內涵。”[ 劉洋.疾病書寫與疾病隱喻[D].華東師范大學,2013:5. ]“對于文學而言,疾病隱喻既是一種文學修辭、敘事手法,也是創作者闡釋表達空間和意義生成的載體,同時也意味著一個知識系統的建構。它吸納最為廣泛的文化象征資源,進而訴諸一系列的文化象征符號?!盵 王冬梅.女性身體的疾病隱喻與政治編碼[J].當代文壇,2010(6):73.]不同時代的作者基于對人們所遭受各種創傷事件的不同癥狀的觀察和理解,從而在文本中用不同種類的疾病來隱喻創傷者身體和精神上的困境。例如,20 世紀上半期,文學文本中的疾病隱喻通常落腳在肺結核、性病,80年代以來文學中的疾病則走向多樣化和現代化,艾滋病、白血病、毒癮、精神分裂等,整體隱喻著20世紀中國人從承擔啟蒙的困惑到遭受現代文明沖擊的痛苦。
在《西去的河流》[ 《西去的河流》原載《作品》2023年第9期。]中,“她”的白血病是整篇文章的主要創傷隱喻,白血病自是難治之癥,但在本文中指向某種特殊經歷帶給“她”的深刻創傷及造成的痛苦癥結。那天,她因為“白血病”而倒下,而在此前,在她爺爺的墳墓前,“她看著我說,我們無路可走”,無望的痛苦折磨著“她”和“陳木匠”,亦如難以救治的白血病帶給他們人生的無妄之災。由“白血病”造成的死亡氣氛始終籠罩著整個文本。
作者用導致“她”殞命的隱喻性“白血病”象征“她”因為創傷性事件而遭受的痛苦,先言喻創傷主體的創傷感受。但文本中的創傷體驗并未隨著“她”的離開而消散,相反,正因為“她”的離去,“陳木匠”的創傷體驗被加重,且被賦予多層含義。“陳木匠”也是當年“創傷事件”的直接受創者,他與她當時都同樣面臨著生命和歷史的虛無與無力。
在《心理障礙診斷與分類手冊》(2000年修訂版)中,心理學家們對創傷作出了專門的定義:“個人直接經歷一個涉及死亡,或死亡威脅,或其他危及身體完整性的事件,或目擊他人涉及死亡、死亡威脅,或危及身體完整性的一個事件;或經歷家庭成員或其他親密關系者預期之外的或暴力的死亡、嚴重傷害,或死亡威脅或損害(標準A1)。此人對該事件的反應必須包括強烈的害怕、無助感和恐懼(兒童的表現可能是行為紊亂或激越)(標準A2)?!盵 約翰·布萊伊爾等.心理創傷的治療指南[M],徐凱文等譯.北京: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09:3.]在《西去的河流》中,陳木匠在現場目睹“她”離去時的慘烈畫面,即經歷了“親密關系者”意料之外的死亡,失去珍貴的“她”,這又形成了陳木匠的第二重創傷。此后的每個日夜中,陳木匠全部的創傷體驗伴隨著“白血病”三個字,不斷重現,讓他反復體驗,導致其精神傷痛愈加深刻地留在陳木匠的靈魂深處,他無法獲得輕松和快樂,以苦行的方式生存,甚至帶給初見陳木匠的“我”一種莫名的壓抑和恐懼。
小說中,作者通過第一人稱“我”的眼睛,極其細致地替我們觀察到了陳木匠在提及“她”和“她”的病時的種種表現:“變得沉郁起來”;“渴望交流”,“時不時陷入沉思”,永遠欲言又止,“傷感”,“陷在沉思”,“述說的聲音漸漸變得有些哽塞”,“有淚水順著陳木匠的臉頰流下來,他喃喃地說”等,這些恰恰都符合PTSD(創傷應激障礙)的三大類癥狀:創傷事件的再體驗,對創傷相關刺激的回避和一般反應的麻木感,以及持續的高喚醒狀態。[ 約翰·布萊伊爾等.心理創傷的治療指南[M],徐凱文等譯.北京: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09:3.]創傷事件的概念是寬泛的,所有對受創者產生威脅并形成恐懼心理的事件皆是創傷事件;受創者則指直接參與、間接參與、目睹、聽聞創傷事件,并對此耿耿于懷,在日后生活中無法擺脫創傷陰影的主體。此外,一般創傷事件結束后,創傷對創傷主體的影響是長久、深刻且強烈的,創傷主體因為無法擺脫此種感受,而產生精神疾病。陳木匠在看到一切與美好和女性相關的景象時,都會想起“她”,都試圖要談論“她”,但又因為內心的恐懼,他不愿意輕易提起,三緘其口,只能堅持用“白血病”做隱喻,并且遲遲不愿意說出“她”的名字,直到三年后,與“我”建立了較為親密和穩定的人際關系后,才能艱難地直面創傷,揭開“白血病”的面紗。
前文我們已經提到,受創者的范圍很廣,且創傷會形成代際傳播,而創傷帶來的恐懼又具有滯后性,世界衛生組織于1992年出版的《國際疾病分類標準》對創傷后應激障礙的典型特征總結如下:侵入記憶(‘閃回’)、睡夢或噩夢中反復再現創傷場面……常有自主神經過度興奮伴有過度警覺,一種增強的驚跳反應和失眠。
“我”并不是創傷事件的親歷者,但一定對此有所了解,并在了解的過程中也形成了自己的創傷體驗,文中有兩段對“我”夢境非常精彩的描寫,這是歷史片段的隱喻性夢境書寫,這也恰好是創傷對于“我”當下記憶侵襲的表現。墨白在諸多作品都擅長以夢境和幻覺的現代主義方式呈現和表達歷史片段帶給人的創傷體驗,在本文中亦可見一斑。在這場夢境中,不僅重現了創傷事件發生的抽象過程和場景,“我”也似乎看到了神秘的“她”,而“雪花”“胸口發悶”“混混沌沌”“雜亂”“黑暗”“突然,有一只大手從天空伸過來,抓住了我的頭發……”等,這些不及物的寫作方式最終指向了“及物寫作”的目的,即以個人真實又虛幻的感受來表達現實的創傷性事件帶給人的恐懼和迷惑。
克魯絲在《無言的經歷:創傷、敘事和歷史》中,對創傷作出了完整的界定:“在最廣泛的定義上,創傷是突發事件或災難性事件導致的那種壓倒性的經歷,其中,人們對于這一事件發生時的反應,常常是延遲的,以幻覺和其他侵入方式反復出現,無法控制?!盵 Cathy Caruth,Unclaimed Experience: Trauma,Narrative,and History,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p.11.]
“陳木匠”和“我”對于突發事件并沒有在第一時間完全認識和消化情緒,相反,此后的“八年”中,陳木匠的傷痛未減分毫,甚至愈加深刻,而“我”的應激反應和對他的理解又證明了創傷感受會不斷侵襲人,并造成強烈的情緒危機。在此后修復工作持續的三年光景里,這種滯后性的傷痛依然未能消解。此外,本文中創傷造成的疾病隱喻不止“白血病”,“她爺爺的墳墓”、“肺氣腫”,以及與“我”的噩夢和恐懼伴隨不休的“高原反應”都是創傷體驗的病態隱喻。
《西去的河流》用“白血病”的隱喻修辭帶我們一步步靠近真相,還原痛苦,從創傷形成的悠長且深刻的恐懼去回望創傷事件的原型,觸摸時間的傷痕。
《西去的河流》與中國傳統意義上的河流“東去”形成逆向:“我”現在的時間是1997年,在緩緩講述當下考古隊進入青藏高原,展開對文物修補活動的同時,也為讀者緩慢地回顧八年前的光景;期間,陳木匠講述了他的師父,也講述了“她”,“她”的家鄉潁河鎮,和潁河流經的禹州,那個出鈞瓷的地方,既是歷史文化的延續又有古墓,指向歷史;“她”又是歷史考古學集大成者宿白先生的研究生,亦指向從前;而“我”也是考古專業,目前從事托林寺考古發掘與搶救性維修。這種集體與線性歷史反向性的走向,體現了拯救歷史的傾向。在文物維護組清洗和補修托林寺活動中,“我”和陳木匠正以本雅明提出的“歷史天使”的姿勢面對破碎的遺跡,那些破損和裂痕正是線性時間帶給歷史的創傷,只有修復文物,才能正面過去?!熬融H”的彼岸可能還有一段很長很艱難的路要走,在這一回顧的過程中,參與者會痛苦和流淚,但未來的虛妄,迫使人們回望歷史,在層層廢墟中尋找其存在過的證明。
本雅明在論述克利的畫作《新天使》時說:他的臉扭向過去。在我們看來是一連串事件發生的地方,他看到的只是一場災難,這場災難不斷把新的廢墟堆積到舊的廢墟上,并將它們拋棄到他的腳下。天使本想留下來,喚醒死者,彌合破碎。然而一陣颶風從天堂吹來,擊打著他的翅膀;大風如此猛烈,以至于天使無法將翅膀收攏。大風勢不可擋,將其裹挾至他背對著的未來[ 瓦爾特·本雅明.歷史哲學論綱[A]. 寫作與救贖———本雅明文選[M]. 上海: 東方出版中心,2009.( P43—44)]?!皻v史天使”之所以面朝“過去”,乃是因為在他看來“過去”攜帶著一份指向“救贖”的“秘密清單”。這份“秘密清單”的題旨只有兩個字——“災難”。[ 本雅明.“歷史天使”意象探微[J].河北學刊,2015 (5) :72-73.]
這條回望的救贖之路,在《西去的河流》里不但題旨“苦難”,還指向了宗教。在這里,有著鮮明的宗教意象——佛寺、佛、菩薩、佛母、度母、金剛、高僧、壁畫等,在歷史的動蕩中這些宗教意象群體或有破損,或有幸保存較好;文物修復組進入藏傳佛教地區,專注于修復宗教文物,要經歷識別、攝像、翻譯、記錄等等一系列繁瑣且細致的工作程序,但我們在文本中沒有看到現代世俗行業中普通工作人員的煩躁和激進,相反,他們很享受自己的工作,沉靜在佛教帶給人的寧靜和洗滌中。
例如在修補精美的壁畫時,作者對細節詳細的描繪,讓讀者信服“我”和陳木匠真的沉醉其中,于美中流連忘返,從不抱怨工作帶來的疲憊。在臨擵紅殿門廊一則的《十六金剛舞女圖》時,“我停下來呷一口茶水,指著門廊上的壁畫對他說,你看,這優美的線條,清淡的色彩,高雅脫俗的工筆技法……”能徜徉于宗教藝術的審美語境中,未嘗不是一件幸事,而“我”最初難以忍受的高原反應在此時早已消散,日漸變深的膚色將“我”融入這片天地。
而陳木匠則在宗教的神性中尋找著創傷愈合的路徑:“他就會雙手合十,喃喃地說,真是看一眼就終身難忘,如果……那一刻,陳木匠呼吸急促,他的思想一準是從這些壁畫里游離出去,深陷在思念里?!?/p>
這些壁畫上的舞女乳房龐大、腰肢纖細、臀部豐滿,身體的線條流暢而夸張,她們合掌胸前、面容嬌美、體態輕盈……陳木匠目睹這些,陷入思緒,他應該是看到了同樣曼妙又帶著神性光環的“她”,“她”曾是復仇女神,是狂歡的女神,此刻亦或是救贖女神。陳木匠在佛教壁畫前想起“她”,是遺憾、尊重、想念、也是崇拜和信仰,于神性的溫暖中抵抗恐懼。
宿白先生是中國佛教考古和新中國考古教育的開創者,在宗教考古、建筑考古、印刷考古和版本學等領域的造詣為學界所公認。“她”作為宿白先生的研究生,研究方向自然也是在佛教考古,她繪制的地圖,陳木匠隨時帶在身邊,盡管已是灰黃色的紙,磨得發毛,但他仍小心翼翼地呵護,并用“?、?、?”等不同的符號在地圖上分別標出拉薩、山南、日喀則等地寺院,這些寺院,有的是陳木匠和“她”一起走過的,也有的是陳木匠自己走過的,還有的是未曾到達的地方,整整99座寺院。
這里的每一座寺院,都可以看作是凡人走向神的階梯,每一步都是精神救贖的渴望。而這托林寺,就是第一百座,一旦當托林寺也在地圖上畫上去過的標記后,他和“她”之間的約定就完成了。這是支撐著陳木匠這些年生活下去的精神源泉,也是他在漫長歲月中祭奠“她”、靠近“她”的證明。“我們計劃中的行程就要結束了……然后,我去哪里?”這是陳木匠的自問,但又何嘗不是當下人生存困境的掙扎?如果放下信仰和神性,忘記歷史和過去,我們該走向何處?虛無像凜冽的風一樣裹挾著我們,滲透進身體的每個角落,令你無法擺脫,無處可逃。
現代性的線性時間把一切向前推進,在歷史唯物主義論來看,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從來不會因為什么而停止,但快速的現代性進展伴隨的政治變動勢必會給人帶來創傷,而“歷史天使”以面向過去的方式,試圖救贖受創傷事件深刻影響的個體?!段魅サ暮恿鳌芬浴拔魅ァ钡姆较?,面對過去,接近記憶的真相,反抗遺忘的慣性,正如作者所說,“在生命的現實里,我們所要做的,只能是痛苦的回憶,回憶我們曾經的苦難”,直面歷史的破碎,呼喚神性的回歸。
有使命感和責任感的作家從來不會只停留于再現創傷,他們在寫作中執著地尋找著療救的方式,幫助創傷經歷者去進行自我療救,安放無助的靈魂。在《西去的河流》里,作者以“白血病”為創傷體驗的主要隱喻,伴隨“高原反應”的病癥,以回憶和夢境來證明創傷經驗對人的反復侵襲;在托林寺長達三年的修復工作,及陳木匠用腳步丈量的一百座寺廟,給“修復”“尋找”賦予了創傷療救探求的意義,在這個艱難的過程中,神性在人的身上慢慢得以回歸,創傷者從歷史和宗教中得到救贖。在小說的結尾——陳木匠帶著“她”來到蘭戛錯的湖泊的岸邊,那是“她”生前渴望到達的地方,并永遠安息在岡仁波齊神山的腳下。
原載《壹讀》202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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