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劉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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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秘密,隱藏在心底,由來久矣就像一粒種子,播下去,到了收獲季節(jié),一次又一次過去了,卻一直沒有萌發(fā)的意思。跟師友論學,請益,我迄未吐露過一個字。甚而至于,跟親人回首往事,學習與思索中的疑慮,連提都沒有提。
我為什么會這樣?
我為什么要這樣?
是因為杞人憂天,抑或缺乏直面困難的勇氣?
是因為已然老朽,失卻了對知識的驚奇,抑或高度懷疑自己的理解力?
我究竟有何忌諱,諱莫如深,自我設限,顧慮重重?
我自以為是的秘密,說到底,不就是盡人皆知的一些事實嗎?基于事實引出一些判斷,難道會有什么困難?
2
眾所周知,秦始皇帝陵陪葬坑出土的青銅劍,一直以來,被譽為“冶金史上的奇跡”。
所以為奇跡,蓋因感官、體量、造型、功能、材料、工藝,尤其是那表面有人工“鍍鉻”。所以,深埋地下二千一百多年,一旦重見天日,不見銹蝕而锃亮锃亮,秘密即在于此。
金屬表層人工鍍鉻工藝,是20世紀的發(fā)明。青銅劍被譽之為奇跡,自當之無愧,絕無可疑。
陜西師范大學歷史系退休教授劉九生(中)在研討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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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所周知,青銅劍表面有人工鍍鉻,系柯俊院士及其團隊開創(chuàng)性工作。詳見北京鋼鐵學院《中國冶金簡史》編寫小組《中國冶金簡史》(科學出版社,1978年,第121頁)。凡奇跡說者,無不以此為依據。依我粗淺地觀察,除此之外,未見再給出其他文獻??驴≡菏考捌鋱F隊開創(chuàng)性工作,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實系奇跡賴以存在的生命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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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所周知,柯俊院士及其團隊,北京鋼鐵學院冶金史團隊,今北京科技大學冶金與材料史研究所,是當今世界上最大的,多學科研究集體,發(fā)現和提出了“許多重大冶金史問題”,舉世聞名。其中,青銅劍后續(xù)工作,所體現出來的高水平,嚴要求;只問是非,不管利害;敢于堅持真理,自己修正自己錯誤的科學精神,令人動容。詳見韓汝玢、馬肇曾、王曾雋、柯俊《秦始皇陶俑坑出土的銅鏃表面氧化層的研究》(原載于《自然科學史研究》1983年第4期;又見韓汝玢《磨礪集:韓汝玢冶金史論文選》,科學出版社,2014年,第99一109頁)。
柯俊院士及其團隊怎樣一飲而盡,自己喝干了自己釀出的酸酒,而將醇美毫無保留地獻給業(yè)界,獻給世人,讓歷史告訴未來,講出了值得我們反省深思的中國故事,試看韓汝玢《磨礪集:韓汝玢冶金史論文選?自序》:
“秦始皇墓出土的箭鏃表面是否有鍍鉻問題的研究也是值得記錄的事件。創(chuàng)建初期,柯俊先生曾經細致分析了一件隨機取得的秦始皇陶俑坑出土的箭鏃,發(fā)現黑色表面含鉻2%,而內部青銅中不含鉻。滿城漢墓也發(fā)現了有致密含鉻的氧化層?!@表明表面黑色的氧化層是用含鉻化合物人工氧化得到的’,這個結論記載到了《中國冶金簡史》(科學出版社,1978年,第121頁)中,震動了學術界。但是我們認為這個結論還有進一步研究的必要,因此與化學教研室馬肇曾等進行了重新研究,又與陜西秦始皇陶俑坑考古學家合作,找來8件表面烏黑的青銅器進行分析,都未發(fā)現有鉻元素,說明早先隨機取得的箭鏃可能是偶然的。古代為什么會有這種偶然?為了解答這個問題,我們隨后進行了一系列模擬實驗,發(fā)現用一般的方法在青銅器的表面得不到致密含鉻的氧化層,這件箭鏃不是有意形成的,可能是被污染或偶然的產物。新的研究結果等于把《簡史》的意見否定了,柯俊先生不僅接受,而且還叫我在1982年昆明召開的全國科技史大會上去宣講。錢臨照先生對此非常賞識,認為你們自己的事,自己通過研究說得更清楚,更有分寸,這樣的學風影響非常好。撰寫的文章《秦始皇陶俑坑出土銅鏃表面氧化層的研究》,在《自然科學史研究》1983年第4期發(fā)表。研究所的教師牢記柯俊先生的教導,將課題研究中體現的科學態(tài)度和嚴謹學風一直傳承下來,這是學科建設中非常重要而又寶貴的財富?!保ǖ冖?Ⅵ頁)
你看,“奇跡”說的開創(chuàng)者,柯俊院士及其團隊自己否定了自己,受到了錢臨照院士的贊賞。
比照之下,奇跡說者巋然不動??驴≡菏考捌鋱F隊后來否定自己奇跡說的文章似乎根本不存在。更奇葩者,整個文章就收在自己著作里,竟依然故我,憑《中國冶金簡史》,老調子唱不完:“秦劍、矛、鏃、殳、鐏表面”人工鍍鉻工藝,“是我國古代勞動人民對世界科學發(fā)明的又一偉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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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往事,我與電鍍多少有緣,所以,能一直關注秦銅劍鍍鉻問題研究的進展。
1965年,我考上東方工業(yè)學校,第一次進廠參觀,電鍍車間那復雜的設備,熱氣騰騰,異樣氣味,給我印象深刻,跟機械加工不一樣。后來,進廠當了工人,我所在車間跟電鍍車間恰在同一工房。電鍍工王吾愚是我的朋友,我常去那里看他怎么工作。湯滌生是我忘年交,他是清華高才生,廠里鳳毛麟角的熱處理專家,改開以后南下深圳以電鍍?yōu)樯鷺I(yè),曾向我講過那時金屬工藝的進展。金屬表面人工鍍鉻需要很多條件,殊非易事。
新世紀之初,我有幸在席澤宗院士府上,得見早就聽席先生說過的柯俊院士,聆聽他驚人的低調宏論。只是聆聽,沒有也不敢提問。錯失了一次寶貴的機會。
虛無縹緲,大化流行。天長日久,陳陳相因。青銅劍奇跡今已構成我們對秦史的知識,甚至于成了我們的信念。
如果說,經驗改變著人們的信念,那么,青銅劍奇跡將長生未央,永遠不可修訂嗎?
果子馮先生和郭高老師,分別惠我珍貴視頻,促使我草成區(qū)此文。謹志謝忱。(作者系陜西師范大學歷史系退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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