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成名史」,需要多少年?
一年?三年?五年?或許對于流行文化而言,「成名」是按這個時間尺度。
但是對于思想文化,「成名」的時間刻度,卻是一百年、三百年、五百年,才能在思想史地位的反復校準中,確認一個值得流芳百世、傳頌千年的思想家之名。
有一個人,就正在這條大時間刻度的「成名之路」上。
他,就是來自湖南的思想家——
船山先生,王夫之。
為什么他會成名,但又成名得那么「晚」呢?
在觀摩了湖南廣電紀錄片《船山先生》后,筆者大致理解了一個思想家與一部思想史的關系:
在世界出現傷痕、文化出現斷層、個體面臨失序之時,船山思想既是免疫系統,正本清源地清除機體里的毒素;又是造血機制,給衰敗的機體注入精氣神而重生。
因為他的思想價值,不是務虛的,而是務實的,而他的思想史地位,是在中華文化每逢危機之時便會啟動免疫系統與造血機制:明亡時立言,清末時初興,戊戌時支撐變法,解放時重振河山......
他不是被人為地造神而是戰績可查地推高,不是人造的土坡而是自然形成的珠穆朗瑪,是在面臨一次次世界動蕩下檢驗有效而一點點提高。
自然,這個成名周期不是「人」的周期而是「史」的周期。
當世界出現傷痕,船山重建秩序
王夫之的「船山思想」,是在亂世之中形成的一套哲學觀。
明末清初的他,面對著政權的更迭、思想的動蕩、命運的顛沛流離,「多年他都在做一件事,他想在亂世中,為疲憊的心,找一個安頓之所」(語出紀錄片《船山先生》)。
生發在這樣的外在背景與內在發心之下,船山思想的本質,就是「亂中求序」,正本清源地讓混亂的價值觀回歸正道,讓危機的世界得到修復。
這部作品讓筆者管窺了浩瀚的船山思想之一隅,筆者粗淺地總結為「心-骨-手」——
一曰「理勢」,強調「天下有定理而無定法」,「理」會隨著現實世界的「勢」變化而變化,順必然之勢者,理也。這是船山思想的「心」,這符合了亂世之中的客觀規律,讓掌握這套理論的人懂得變通、懂得順勢。
二曰「義利」,天下有三種道義:一種是忠于君主個人的,一人之正義;一種是一個時代天下人共奉的,一時之大義;一種是貫穿華夏歷史的,古今之通義。這是船山思想的「骨」,因此真正信奉與承襲船山思想的人,才會在危機中不變節、有風骨。
三曰「實學」,實學就是經世致用,主張耳聞目睹不如心中所悟,心中所悟不如親身實踐,反對抽象空談闊論,而要解決具體矛盾。這是船山思想的「手」,才讓「敢想敢干」在三百年來成為湖南人的「霸蠻」特色。
正因船山思想有「亂世之正道」的獨特性,它才如此深刻地參與到了中國近代史之進程:
面臨太平軍之動蕩,曾國藩之治軍有它。與太平軍激戰的1862年,曾國藩在軍帳中用了一個月的時間讀完船山先生所著《讀通鑒論》,帶給他極大震撼,對于他用思想武裝湘軍提供了巨大的理論支持,使湘軍成為了一支以捍衛儒家正統思想為己任、具有強烈家國情懷的軍隊。
面臨西方列強之沖擊,譚嗣同之變法有它。譚嗣同言,「《王志》,私淑船山也」,即,沒有得到船山先生親自傳授,但心里景仰他的學問并尊之為師。在震動歷史的戊戌變法中,船山學說成為了他重要的思想資源,而因傳承船山思想之正道風骨,他才慷慨赴死而非選擇逃亡。
因此,我們早聽過「一部近代史,半部湖南書」之言,但是為何是湖南書寫了半部近代史,卻鮮有人深知。而這恰是湖南廣電創作《船山先生》的發心所在,恰如總導演李東珅所言,他希望通過這部作品讓觀眾認識到「湖湘文化非常牛,湖湘文化是中華文化的正統所在,因為王船山,中國近代史得以徹底改變」。
但是,在思想史上,船山先生每一次歷史地位的提高都伴隨著亂世與動蕩,為什么在千年難得一遇的和平時代,我們又要溫故、又要重提?
因為,我們既處于中國內部世界的穩定,卻又處于世界外部形勢的動蕩。來自地緣矛盾的沖突,經濟貿易的挑戰,外來思想的沖擊,都讓這個世界再次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
從歷史境遇看,我們又似曾相識地回到了船山先生立言的處境下,回到三百年來每一次中華文明面臨挑戰的處境下,既然曾國藩、譚嗣同等名人都能在船山先生處尋得思想武器,能定得住心不亂、硬得住骨不慫、出得了手不怯,我輩自有人能在這一輪的大變局中完成船山哲學式的破局,重建中國智慧下的世界秩序。
當個體內心失序,船山精神造血
再龐大的思想,也要作用于每一個具體的人。
這部紀錄片不只是拍給文化人看的,更是拍給年輕人看的。
事實上,船山思想從誕生至今就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比如青年譚嗣同。如今,通過紀錄片的記錄、通過湖南廣電的傳播,船山思想將不只影響湖湘年輕人,而將影響全國年輕人。
面對挫折的來襲,面對成功的壓力,面對年齡的焦慮,許多年輕人內心是失序的,精神是萎靡的,船山思想則將為當代青年文化機體注入三股熱血——
一股是反躺平的精神力量。
當佛系、躺平逐漸成為青年價值觀,湖南廣電讓船山思想發出另一種聲音,讓年輕人自己做選擇:躺平的確是一種選擇,但你的人生可以有另一種活法。
《船山先生》呈現了一個參透世界本質的人,才能在面對一波一波來襲、面對家難一次一次突擊時,能夠在精神上屹立不倒,繼續在蒼涼的人生中完成千萬字的著述,成為中華文明、中國文化的一座孤峰。他在苦難中形成的哲學不但激發了他自己,也在他往生后,繼續成為激發民族崛起、激發青年有為的力量。
所以,人之所以躺平還是屹立不倒,核心在于你有沒有一套哲學的支持系統——沒有,你自然選擇最省力的方式而躺平;有,你才有武器對抗外部波折、重整內心秩序,內外都足夠強大時,才能創造生命價值。
另一股是反功利的人生哲學。
船山先生的人生絕對不是一個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者,他的晚年經濟窘迫、一生官場無為,尤其在如今的社會坐標系下,所謂成功的標準過于狹隘,要么重經濟標準,要么重社會地位。
但這,絕不是古而有之的。中國儒家正統有一個快被遺忘的「三不朽」成功標準——「立德、立功、立言」,千百年來的儒生們,他們價值觀中的成功,是你能不能修身養性而立德,是你對國家、對社會、對百姓有沒有功績,是你能不能為后世留下有價值的言論、著作、思想。
而船山先生的一生就是在踐行著「三不朽」,如果立功無門,他就去立德、立言。這也是很多現代人無法理解,船山先生為什么能在貧苦交加中,仍能不改其志,因為中國正統的「成功學」本來就給了人更豐富、更多元的「成功路徑」,反而是在西方功利主義沖擊下,這個路徑被扁平化成如果不夠有錢、不夠有地位就不成功。而船山先生的人生轉折恰是在「立功」無門之下,轉身投入「立德」與「立言」,他若信奉的不是「三不朽的成功學」而是「功利主義的成功學」,怕也世上難有船山先生,只有失意的王夫之。
三是反焦慮的長期主義。
《船山先生》所描摹出王夫之的一生,早年顛沛流離,歷經起義的失敗,官場的風雨,逃亡的艱辛,他一生中最重大的成就,更多出自晚年。甚至在人生的最后幾年里,他仍在抱病寫作;去世前一年,他還在哮喘中定稿了兩部史學專著。
這似乎與當代人直覺中的生命尺度并不相同,因為標準的現代人生尺度是年輕時用力拼搏,年老后享受人生。本質只是兩種人生長跑中的「發力方式」有別而已,船山先生之所以能在人生下半場甚至最后一程發力,是因為他在所謂的挫折中也在成長,也在汲取,他在逃亡之路經歷了底層生活,影響了他的史觀;他在舉兵之路完成了知行合一,形成了他的實學。
尤其面對這么多年輕觀眾的芒果,為什么選擇用一個「人」而不是「圣」的視角呈現船山先生的故事,就是想讓年輕人們看到人生有另一種發力方式、另一種成長節奏,不只有在年輕時加速度的一種活法,尤其如果透支了后半程的氣力;你也可以選擇成為一個在前程蓄力、后程發力的終身長跑者。
因此,《船山先生》是湖南廣電獻給青春中國的一份禮物,讓中國年輕人,在船山先生其人上,看到多一種、另一番值得一過的人生。
當文化出現斷層,船山意義重估
當代人愛談「資源」,卻往往忘了世界上能量最大的「資源」——
不是「能源資源」,不是「經濟資源」,甚至不是「政治資源」,而是「思想資源」。
從這個角度說,為什么曾國藩能成為半圣,譚嗣同能成為君子,皆在于他們敏感地認識到了、開發成了、利用好了船山先生這個富礦般的「思想資源」,融入自己的思想與實踐中,成就了報國的志向與自己的傳奇。
而這思想富礦的價值,顯然還沒被充分認識、充分開發與充分利用,思想資源效能還未最大化,所以,它仍然還是被低估的。
然而,思想文化與流行文化不同,它本來就要在更深的時間中一次一次地被重估,現在仍在這個進程之中。
就像船山思想,通過《船山先生》的記錄,我們知道在三百年間,它每每是以幾十年為一個時間梯度,一次一次地被再發現,再傳播,再拔高。如果做一張趨勢圖的話,我們會看到他在一次又一次地接棒,一輪又一輪的托舉中,歷史地位不斷升高。
《船山先生》既做了這三百年來每一次托舉的記錄,也是接棒了前人托舉的又一輪托舉。只是,有人的托舉是印刷,有人的托舉是辦祠堂,有人的托舉是講學。而當時間來到三百年后的2025年,這一棒的托舉,是紀錄片,是大眾傳播。
通過紀錄片的托舉,它讓船山先生從浩如煙海的龐大文獻中走出來,成為一個具體的人;
通過大眾傳播的托舉,它讓船山思想從湖南走出去,影響全國年輕人,甚至世界年輕人。
或許,這就是這一次的托舉,與以往三百年來最大的不同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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