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知道嗎,郊外的一條大路認得我呢。有時候,天藍得發(fā)暗,天上的云彩白得好像一個凸出來的拳頭。那時候這條路上就走來一個虎頭虎腦、傻乎乎的孩子,他長得就像我給你那張相片上一樣。后來又走過來一個又黑又瘦的少年。后來又走過來一個又高又瘦又丑的家伙,渙散的要命,出奇的喜歡幻想。后來,再過幾十年,他就永遠不會走上這條路了。你喜歡他的故事嗎?”
喜歡王小波的,怎么能不記得這段話?
或許你我曾經(jīng)不是虎頭虎腦,現(xiàn)在也不是又高又瘦。但是一定傻乎乎過,一定都曾有過喜歡幻想和不切實際的日子。這條路,我們都走過。
剛準備睡覺,卻被淅淅雨聲吵醒,于是再也睡不著。稀里糊涂地想了許多,其中有上初中時候經(jīng)過的那條路。家后就是一條長河,在老家這條河叫舉水河。吳楚“柏舉之戰(zhàn)”的時候,這條河就已經(jīng)存在了。在屋后朝下游兩里路的地方,是兩條河的匯合處。村里人去鎮(zhèn)上,這條路是必經(jīng)之路。枯水期一般都是挽了褲腳就涉水過去了,而到了年冬的時候,開始,有人村人在河里撐船擺渡,后來,聰明的鄉(xiāng)人在河上搭上木板橋,方便去鎮(zhèn)上買年貨以及年后拜年。每人兩塊,也不便宜。
當然,我讀初中的那會兒,就沒這好運了。家里當時只有一輛二八自行車。開始去學校的時候,都是步行。而穿河而過,是最近的一條路。
周日中午吃完飯后,媽會準備好要帶的菜,還有換洗的衣服。而我,就要踏上去學校的漫漫征途。背起包,翻過小時候放牛的河堤,朝著西邊太陽的方向,順便還可以利用河堤的高度,在下河前注意到最淺的河道走向在那里,哪里有陷沙,是一定是不能走的。穿過沙灘來到河邊,最討厭的就是脫襪子穿襪子,因為或多或少總會有沙在腳縫里,而穿上襪子就會膈腳。在過完第一道大河之后,后面還有一道小河,有時干脆提著鞋光著腳丫子。在兩條河之間,是一片茅草灘,里面有種俗稱的“粘鉤,惡作劇利器,后來才知道,原來這叫“蒼耳”。還有矮小的刺槐,一不小心就容易掛到衣服或者裸露的皮膚。
一度我有點害怕這個地方,秋冬之后,這里是一片荒涼的河灘,鮮少人跡。幻想里,會不小心躥出一個大漢大喊一聲:打劫!
幸好,幻想沒有變成現(xiàn)實。而有時候爸會陪我一起走過這條路,我們就這樣,走在1998年的秋天里。
二、
記憶里,似乎與父親的關系,總是前后——在大半部分的時間里,我們跟在父親的身后,亦步亦趨。他永遠是雄赳赳氣昂昂的,胸腔里灌滿了力量,腿踺虬結等待釋放。直到現(xiàn)在年近六十,依然如此,就像一位勇士一樣,為一家人沖鋒在前。
但我知道,終有一天他會落后于我們的腳步,會步履蹣跚,一如很多年以前,我跟在父親身后,他擔著擔子,一頭是剛剛為我訂置的新木箱子,一頭是單薄的行李。翻過河堤,八月的清晨依然分外燥熱,邁過溪流,拂掉砂礫,我們放下褲管,把鄉(xiāng)村拋在腦后,一起向小鎮(zhèn)前行。
爸是一個驕傲的人。
所謂的驕傲,用家里的話,叫好勝。大大咧咧、咋咋呼呼,做事兒風風火火,永遠是爸的風格。種莊稼,一定要做全灣最好的。犁田打靶,一定要動作標準。看到別人動作生疏,爸會在家里說:這是什么莊稼人!那時候會笑爸,種得再好又能怎么樣,一下了能扛起兩百斤能怎樣,又不能發(fā)財。那時我們不能理解,生活里有太多無奈。
與爸有過爭吵,甚至犯渾。高一期末考結束,騎著自行車,沿著河提回家,父親一直默默無言。
到了回家的拐角,看到院門口滿地的鞭炮還有門上的白色對聯(lián),直到看到香案上的相框,眼淚,就刷地下來:因為外公去世了。丟了書包就要跟爸打起來了,因為爸怕影響我考試,沒有告訴我外公去世的消息。還有一次,也是高一。跟家里賭氣沒拿生活費回了學校,餓了兩天之后實在撐不住。還是得回家啊,一路走啊,走啊。出了白果,下了占集,穿過林家榜,在河堤的拐角,遠遠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也下了車,慢慢推過來,一剎那忍不住轉過身去,怕忍不住。
他永遠是那個孩子心目中的力大無比的英雄。永遠是那天大夏天戴著墨鏡系著毛巾,騎著自行車從院門直接沖到堂屋里的,媽媽口中的“土匪”。或許我們終將是兩代人,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方式將會在記憶里,但是我們卻像浮萍,于生養(yǎng)的土地,卻越來越遠了。
他嗜酒,也曾為此出過不少糗。每次回家都喜歡拉著我們喝點兒,雖說拉著我們喝,卻不要期望會與你推杯換盞,總是一個人自斟自飲。有時心里還會納悶:啥意思啊?看不起我們咋的?要喝現(xiàn)在你還不一定喝得過我們呢。卻不知如父母心中,孩子永遠是孩子一樣,想一起聚聚,卻又放不下長輩的樣子。
“所謂父母,就是那些不斷對著背影既欣喜又悲傷,想追回擁抱又不敢伸張的人。”
三、
父親,是被故鄉(xiāng)流放的人。
因為爺爺?shù)刂鞯纳矸荩职中值軒讉€,從小受過不少苦頭,讀書自不用說,連娶媳婦兒都成了難事兒。大伯是四個兄弟里長相最為稱頭的,但在爺爺奶奶都在批斗無暇多顧的那些年月,身后還有三張需要吃飯、長身體的口,不得不年紀輕輕就擔起了生活的重擔,而大娘因為身體先天原因,幫不了大伯多少忙。二伯光棍半輩子,四十多歲招夫養(yǎng)子。三伯還好。而爸,爺爺最愛的老四,因為被人欺負年輕氣盛,一沖擔挑了對方肚子。恰四姨在麻城,便給介紹到這里,做了上門女婿。在二十出頭的年紀,用拳頭在這個宗族站住了腳跟。走街串巷敲過糖,賣過泡粿,倒過棉花,下過簍子,賣過啤酒,進過紗廠。這一來,就是三十六年。
他歷經(jīng)三次危機,一次是近20年前,面臨政府公權力。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姐語焉不詳,但我還記得那天的天空,和爸回家的神情。一次是前幾年的那次車禍,面對縱橫新麻片兒的的黑社會混混,電話里的他,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想說,卻能感受到心底的不甘,也是那時候意識到,爸真的老了。
但是最嚴重的危機,是面對自己的兒子兒媳。
當傳統(tǒng)的觀念直面現(xiàn)在的年輕人,當所有人都以愛之名,卻做著效果相反的事情,當一個家庭的權力核心發(fā)生轉移,結不斷理還亂,比所有外在的壓力帶來的殺傷力直抵內(nèi)心,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也許,一切只能交給時間。
媽打電話來說,你看,你哥在上海,你在武漢,你姐,下個月馬上帶浩子就要去大連常住,這一家五個人,就真的天涯海角了。
喉頭好像被什么梗住了似得。
四、
他既倔強又堅強,既古板又豁達,既張狂又隱忍,不改的是到老不改的拼。
三十多年了,我慢慢理解這個男人。
(寫于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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