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往事:那匹棗紅馬
1970年初春,我探親后返回生產隊。這年春天旱得厲害,每天五、六級大風呼呼地刮,把河灘上的沙土弄得紛紛揚揚,一張嘴,滿嘴沙子直牙磣。春天的風像無形的手,把冬天少有的雪留下的一點水份都攫走了,捧起一把土,稍一抖摟,便順風飛揚。今年春旱太嚴重了,老農們都這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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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春天種子下地能正常發芽那就得保墑抗旱,也就是在這個偉大的、歷年如此的、與天爭糧的農活中,我結識了那匹棗紅馬,那匹讓我終生難忘、寧死不服的棗紅馬!
“小王,你去壓地去,這匹馬歸你使。”“壓地”就是用一種用牲口拉的石磙子,在已秋翻並打上垅的地里進行逐垅的碾壓,以保住僅有的水份不再繼續被春風吹干。
順著隊長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那匹歸我使的馬。我走近前,仔細打量起來。這匹馬一揚頭足有一米八、九,渾身棗紅色,四只白色的蹄子,嗬!這不是有名的“四蹄踏雪”嗎!馬的腦門正中,有拳頭大的一塊白毛,分外顯眼。馬鬃散亂,馬尾掃地。可再仔細一看,這馬瘦的渾身沒一點肉,粗大的肋骨凸現,真像一只大竹燈籠。
我上前頓了頓馬的籠頭,它似不快的嘶鳴起來,兩只前蹄不安份的扒著地,火星直冒。我心想,就你這個熊樣,脾氣還不小,這是從哪弄來的下湯鍋的貨。看著我站在馬前,就要趕它去下地的樣子,不少社員們在竊竊地笑,我不知為什么。
我牽著它往地里走,它走的很慢,不少經過我身旁的社員,笑著對我喊,“小王,小心點兒,這個王八犢子可不好調理,弄不了它就別弄,別讓它傷著。”我沖大伙笑笑,并不以為然。下鄉兩年多了,我沒少和牲口打交道,擺弄牲口不敢說行家里手,也絕對不是外行。到了地頭,我把 石磙子給它套上。石磙子是一種直徑半尺左右,長一米左右,重量有一百三十多斤,專門用來保墑的碾壓工具。
春天乍暖還寒,我穿著一件破棉襖,里面是一件半袖的海魂衫,左胸別著一枚毛主席像章,這是當年下鄉青年最普遍的一種穿著。我敞著懷,不經意地揮動著手中的短鞭,趕著這匹瘦家伙一步步走著。
它的屁股左右扭著,極其慢騰騰,后胯骨像兩座小山一樣,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心中好生煩惱,這不是在散步,這是有任務的,今天必須把這快地壓完。就它這么散步似的走法,七、八畝地得什么時候才能壓完?我嘴里嘟囔著,手中的鞭子輕輕的抽在了它的屁股上,騰起了細細的一股塵土。它不但沒有加快腳步,卻彎回脖子,用那雙憂郁的眼睛看了看我,好像是說:“你怎么打我,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好欺負是不?”還很響亮的打了個鼻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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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擺弄過牲口,知道這是牲口在不高興時的常有的表現。我心想:“怎么的,你就是牲口,就是干這個的命,我如果不下鄉,還是大學生呢,誰讓命運就這么安排呢,你就認了吧。”“你還敢瞪我,不服哇!是不是想嘗嘗我手里的鞭子是啥滋味?”我心里這么想著,手中的鞭子又狠了狠地左右開弓,抽在那兩座高聳的“小山”上,騰起兩團塵土。
說時遲,那時快,還沒等我看清怎么回事,這家伙回轉身來,張開大嘴,一口咬住我的左胸,頭一揚,便把我吊在了空中,雙腳離地有二尺多高。被咬處火辣辣地疼,它的嘴還沒松開。好在我反應較快,用鞭桿狠打它的鼻子,它鼻子一酸,才松了口(這也是我下鄉后,跟車老板子學的)。
我一屁股坐在田垅上,掀開衣服低頭看著傷口,左胸已是血肉模糊一片,在左胸上三個明顯的大牙印劃破了皮膚,險些咬下一塊肉來,我暗自慶幸,我多虧不是個女生,否則的話,就要缺零件了。我還要感謝這枚毛主席像章,是這枚像章替我擋了瘋狂一咬。毛主席萬歲!是您老人家保佑了我。
傷口很疼,血還在流,半面海魂衫都被血浸濕了。我詫異地看著它,它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昂著頭,向著遠方,輕輕地嘶鳴。一股強烈的復仇火苗在我胸中燃起,“奶奶的,老子下鄉后,因出身不好受盡白眼,今天你這四條腿的畜牲也敢欺侮我,我要讓你嘗嘗我的厲害,我一定要治服你,否則,我在隊里和同學們面前沒臉生活下去,讓他們把我看成是廢物了。”
想到這,我忍著疼從遠處拉過來一個打場用的大石磙子,這家伙最少也有五六百斤重,我要用這個重家伙來懲罰它。我小心翼翼的給它套上,它仍舊昂著頭,根本不正眼看我。我心想:“不用你牛,今天我要不給你累拉稀,我就不姓王!”
我拉著它走到一處舊水渠處,就高上馬,我屁股剛一著馬背,就后悔了。這隆起的馬背就像刀背一樣,這樣的馬騎一會兒屁股就要被韂破了。但在它面前我不能裝熊,我知道,大牲口欺侮人,你弱它就強。我牙一咬,心一橫,“今天和你拼個你死我活,不整住你,你就成精了!”我把鞭子倒過來,用鞭桿子在它的三叉骨上狠命地打了幾下,它猛地往前一竄,差點把我甩下去,幸虧下鄉這幾年我學過騎馬,雙腿一夾,這家伙就在光禿禿的地里飛奔起來,身后的大石磙子一片轟然之聲,在它的拖曳下,顛簸急滾。
我不敢怠慢,一只手緊緊拽住馬的門鬃,一只手拼命揍它,這時我感到屁股火辣辣地疼,一定是被鏟破了,但管不了那么多了,當務之急是不能被它甩下來,如果真的甩下來,身后的大石磙子可不是好玩的。這場賭命游戲進行了大約半個小時,這家伙終于跑不動了,停了下來。渾身的毛已被汗水濕透了,汗水順著微微發抖的瘦腿小溪般地流下來,鼻孔猛烈地忽閃著,嘶嘶作響,粗大的肋骨急促地收縮著,像鐵匠鋪吹風的大皮囊。
我叉著腿慢慢地走近它,它的眼中沒有絲毫恐懼,更沒有一點悔意。我心想:“這家伙可真夠牛的,是什么變的?”一般的牲口,拉這么重的載,跑這么半天早就累屁了,任人擺弄,可是它,雖然瑟瑟發抖,卻仍有一股英武之氣,毫無屈服之意。
我余恨未消,揚起鞭子剛要抽它,它卻豎起身來,揚起前蹄向我砸來,我急躲開,又恨又敬喂地看著它。心想:“寧死不服,真有三分龍性!”
后來我才知道,這是一匹軍馬,因年老體衰,才復員到地方,因不會農活,被我隊以極低的價錢買回。頭一回下地便和我發生了沖突,看來,它的心不在農田,而在廣袤的草原,在戰火紛飛的戰場上。
及至多年,我看著胸前的傷痕,我的眼前仍然能顯現出它那不屈的眼神。我想起了一位詩人的詩句:“向前敲瘦骨,猶有青銅聲”。棗紅馬,你咬了我,我罰了你,但你是我的老師,我敬喂你。你不屈服命運,不屈服任何人,不屈服境遇,我就是我,命運就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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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年過去了,我忘不了那個春天,忘不了那匹與我以命相博的棗紅馬,忘不了它倔強的神情,忘不了它那瘦瘦的卻無可動搖的身軀。棗紅馬啊棗紅馬,我永遠敬畏它。
作者簡介:王維俊,男 76歲 遼寧撫順市人。1968屆下鄉知青。1972年返城。2009年退休。現為遼寧省傳記文學會會員 、撫順市傳記文學研究會會員。曾有數十萬字文學作品在網絡平臺和省市報紙、雜志發表。
編輯:草根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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