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瞭望東方周刊》2009年第47期
作者:山旭、張欣、盧垚
“2009年11月6日,谷牧去世”
看過消息,被人群簇擁的梁廣大默默離開喧囂。74歲的老人在角落里沏上—杯清茶,慢慢品嘗著內心的悲傷。
這條消息來自遙遠的北京,田紀云告訴他:廣大,谷牧同志已經走了。
從福建到廣東、從珠海到深圳,暮年的改革先行者們,集體陷入追憶與感傷。
記憶中重新浮現谷牧與他們一同奮斗的日子:他們曾窮十年之功,使東南沿海的小村落成為突破口,最終促成了整個國家的改革與開放。
對于他們而言,“特區之父”的離去,還使他們失去了一位好領導、好兄長、好朋友。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實踐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30年前對國家未來的設想,迅猛的速度甚至使得人們必須更新他們最初的設計。但對于這些以變革而著名的人們來說,這顯然不是問題。
北京西單北大街醬坊胡同的這座四合院,見證了谷牧的后半生。1973年恢復工作、擔任原國家建委主任后,他就一直住在這里。
從80年代起,梁廣大幾乎每年都會來到這里。在他和谷牧都退休后,有時一年一次,有時兩次或者三次。每次到訪,梁廣大都先匯報工作,再聊天,然后欣賞古玩字畫。主人一般都會吩咐炒兩個小菜,二人小酌幾杯。谷牧最喜歡蘸著醬油、醋吃白菜心,那是山東老家的吃法。
十年來谷牧的身體其實都還不錯,即使最后三年他幾乎都是在醫院中度過的。2008年秋天,梁廣大等一眾當年的老同事、老部下到醫院為谷牧祝壽,谷牧拉著每個人的手問長問短,“人很清瘦,但握手非常有力。”梁廣大回憶說。
在之前身體更好的時候,梁廣大每次進京都會陪谷牧去打幾桿高爾夫。80多歲的谷牧經常坐在球車上揮揮手,對“司機”梁廣大說:“沒問題,出發吧。”這總讓梁廣大油然想起當年他們共同開拓特區的日子。
2000年冬天,谷牧在深圳向廣東的一班老部下說,“我向你們坦白交待,每周打兩次高爾夫球,在家里每天晚上還打桌球。我跟你們說啊,在我們這把年紀,運動很重要。”
2003年前后,梁廣大再次見到谷牧時問:“還打高爾夫嗎?”他回答說:“沒力了,打不遠了。”
大約也就是從那時起,醫生、家人和秘書每次都會叮囑梁廣大,千萬別在谷牧面前提喝酒的事。吃飯時,梁廣大也就很老實地和老領導喝喝茶水。
“酒就是他的保健飲料。”胡平說,不過谷牧并不強迫別人喝酒。
有一次在福建招待谷牧,胡平端起滿杯白水對谷牧說:“谷牧同志,我喝的是假酒,但心是真的。”谷牧大笑說:“那你就喝你的假酒,我喝我的真酒。”自那以后,胡平就有了“免酒令”。后來每遇有人勸酒,他就把這個故事講給眾人聽。
梁廣大說,“四人幫”被粉碎時,老人高興得不得了,一次喝了40多杯白酒。據說當時李先念在旁邊用火柴棒給他記著數。
吃過飯,梁廣大往往繼續到那間寬敞的會客室里聽谷牧講他的收藏,那里甚至擺放著各種奇形怪狀的石頭。
對于谷牧的愛好,曾任國務院特區辦副主任的趙云棟說,和這位老領導有些“談不到一塊兒去”。
“他談話很有文化。”趙云棟告訴本刊記者。
趙云棟經常跟隨谷牧出去調研。路過一些古廟,谷牧總要進去看看。“有一次一個古廟里面的畫還真不少,谷牧和另一位首長就停下來觀賞,每幅畫都要品個十分八分。”趙云棟說,谷牧能說得出每幅畫的由來,工作人員都聽不懂他講的是什么。“我們這些人對古畫都不熟悉,干脆跑到院子里坐在臺階上邊休息邊等。”
趙云棟回憶說,“文革”初期谷牧沒什么錢,還曾向秘書借錢買古畫。
1978年5月17日,谷牧一行參觀蘇黎世瑪格齒輪。
恭王府與孔夫子
即使人到暮年,谷牧的頭腦依然清楚。三年前報紙上有一篇文章講,谷牧曾說華國鋒是個好人,趙云棟和一幫老同事到醫院給谷牧過生日時就問他,有沒有這回事。“他朝我看看,機敏地反問‘你說呢’?”
2009年年初,趙云棟又到醫院看望他。這時谷牧有些耳背,需要喊給他聽,但說話還十分清晰。
當時在發燒的谷牧說:“我的時間不長了。”同行的原國務院特區辦副主任胡光寶馬上說:“不會的,首長,這次高燒治好以后你還會很好的,我們還希望你身體繼續好下去。”
搶救恭王府是谷牧生命最后10年中比較關注的一件事,這也是周恩來的遺愿,他去世前曾把谷牧叫到身邊,囑咐了三件事,搶救恭王府、建設北京圖書館新館、改建琉璃廠。
從1975年規劃設計到1987年竣工,建設北京圖書館新館用了12年時間。分管這項工作的谷牧說:“五千年文明、八億人口,需要有一個像樣的圖書館。”
而為保護恭王府而進行的搬遷工作,一直到1995年都進展不順。當有匯報說,按照比較樂觀的搬遷進度,1997年大部分單位可以搬出恭王府,谷牧感慨道:“看來我是見不到恭王府修好的那一天了。”
2001年3月18日,谷牧再一次到了恭王府。站在府邸大門口,這位已近90歲高齡的老人一字一頓地對陪同人員說:“這個工作不完成,我沒法向總理交代。恭王府不開,我死不瞑目。”
2003年11月5日,谷牧和LLQ相約到了恭王府。這時始自1978年開始籌劃的搬遷工作已基本完成。當谷牧談到是受周總理的托付,多年來一直關注恭王府的搬遷、修復和開放工作時,LLQ說:“谷牧同志受周總理委托,我是受谷牧同志的委托,抓了5年恭王府的工作。”
在這之前,谷牧把精力都放在孔子基金會上。
這卻是因為鄧穎超的點將。
1983年,鄧穎超說,谷牧是山東人,少時讀過七年私塾,“對孔子的事情也比較明白,要成立基金會,可以推舉他來主持。”
谷牧在回憶錄中則這樣說:“我想鄧大姐推薦我還有一些沒說出,或在當時那種思想解放尚不夠深入的形勢下不便說出的理由:就是我在周總理領導下的長期工作中從來沒有偏激的行為,可能孔子的中庸之道在我身上有些體現。”
谷牧主持開展了海峽兩岸以及國際孔子、儒學研究的學術交流,并為孔子基金會和“孔子博物館”籌集經費。1997年,谷牧向中央建議將孔子基金會總部由北京遷往山東。
趙云棟說,谷牧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視還反映在他的家庭教育上,“他的家教很好,孩子都很正,他的兒子會叫我們叔叔,他的孫子管我叫爺爺。”他說老領導的家庭很和諧,妻賢子孝,偶爾談起幾個子女,“谷牧都很滿意。”
看似尋常最奇崛
梁廣大每次拜訪谷牧,兩個人談論最多的還是當初谷牧帶領他搞特區的那段歲月。
1981年11月,中紀委派調查組進駐深圳。此時以蛇口和羅湖為“頭陣”的深圳特區建設剛剛進行了兩年。
調查組的報告先用90個字對特區的情況作了簡單肯定,然后就開始羅列“特區建設中暴露出許多嚴重問題”。最后結論為:經濟特區“外資充斥市場,宗教迷信活動加劇,淫穢物品大量流進,暗娼增多,臺灣反動宣傳加緊滲透,港臺電視也占領了陣地,特區幾乎成了不設防的城市。”
分管特區工作的谷牧后來回憶,當時“深感壓力不小。特別是1982年上半年,很有些秋風蕭瑟的味道”。
在提起特區早期建設時,人們經常說起的一件事情是,當時中央有位老同志從深圳回來后說,那里除了掛五星紅旗,剩下都資本主義了。
不為人知的是,后來有一次開會,谷牧拉住這位老同志問他,當初有沒有說這話,為什么不說一句鼓勵特區的話。
胡平告訴記者,經歷過“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中國人對資本主義有一種警惕,這使得在經濟特區問題上,意識形態領域的分歧很多。
1982年初,質疑最猛烈的時候,谷牧召集國務院特區工作小組的全部8名工作人員開會說:“對辦特區的認識并不是那么統一,議論很多,很敏感,我是準備讓人家火燒趙家樓的。但是我認為大概不會出現這樣的前景。”
梁廣大說,1985年前后,特區基建投資規模偏大的問題暴露出來。在當年的特區工作會議上,谷牧提出要調整投資結構、縮短基建戰線。谷牧找到時任廣東省省長的梁靈光,要他出面做深圳的工作,把深圳的基建指標壓一壓,給梁廣大一點兒。
1985年,谷牧主持召開座談會,并主持起草《長江、珠江三角洲和閩南廈漳泉三角地區座談會紀要》,中國的開放終于從東南沿海擴大到長江以北的山東半島、遼東半島、環渤海地區和沿海其他地區。
后來他曾給汕頭特區提詞:看似尋常最奇崛。這乃是他內心的真實反映。
改革者從未離去
雖然領導著胡平、趙云棟、梁廣大開創了特區,但谷牧卻是一個十分謙虛和謹慎的人。趙云棟說,他一再強調,死后才能出版回憶錄。后來在大家的勸說下,才同意在2009年年初出版。
在他去世前夕,一家黨刊也刊發了他的《關于對外開放工作的回顧與思考》。趙云棟說。其實谷牧在20年前就已醞釀了這樣的總結和回顧。
在和老部下們見面時,谷牧都會聽聽他們最近工作生活的“匯報”,但卻絕少發表評論。不過在回憶過去那些日子時,他們還是會涉及一些改革的經驗和教訓。
谷牧在改革開放的大局中,最突出的貢獻就是推動了“開放”。不過在開放已經成為共識,吸引外資和出口商品成為國家主要支柱之后,他清楚地認識到,沒有自身的努力,資金和技術雖然引進了,也變不成豐碩的物質成果。
他認為,對這個問題的認識,總的看來是解決了,但目前還有強調的必要。當前在吸收外資上仍存在追求項目數量而忽視質量的現象,在引進技術上仍存在重視引進而忽視消化、吸收的現象,在外貿出口上仍存在重出口額而不注意提高效益的現象。“對此,必須不斷予以糾正。”
另一方面,谷牧認為,在開放的過程中精神文明建設成果還不夠理想,還有一些隱憂。他經常為此而不安。
實事求是、從實際出發,是這一代改革者一直堅持的觀點。
梁廣大說,雖然后來這些年一直身在醫院,但谷牧的這些總結思考都是十分客觀的,其中絕大多數問題,也是今天中國面臨的最主要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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