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科很忙。

來了一位50歲的腹痛女子，她眉頭緊皺，不用主訴，都知道很痛。

她手捂住右上腹，所以應該肝膽區域疼痛。老馬暗自思忖。

再一看，女子鞏膜（眼睛的白色部分）稍微發黃，皮膚也有點黃，這是個黃疸跑不掉了。當人體肝臟膽囊膽管有問題時，膽紅素排泄不順暢而逆流入血，可引起皮膚鞏膜變黃，這就是黃疸。

初步大體印象：這是個肝膽疾病的患者。

女子說，這個腹痛的毛病有好幾年了，一直斷斷續續，時好時壞，今天一大早，吃了一碗牛肉面就開始痛得不得了，只好來急診。

陪同女子前來的是她丈夫，倆人年紀雖然不小，但是言行舉止還是很親昵，讓人羨慕。

老馬示意患者躺在檢查床上，然后給她做了墨菲征檢查，老馬拇指按住她膽囊區域，稍用力一壓，病人就差點跳起來了，直呼疼痛，受不了了。

墨菲征（膽囊觸痛征）陽性，說明患者的膽囊發炎明顯，腫大的膽囊壁靠近腹膜，所以深壓的時候進一步刺激了膽囊壁，引起劇烈疼痛。

即便不用任何輔助檢查，老馬都可以斷定她是一個慢性膽囊炎急性發作。

但輔助檢查還是必要的，比如患者是不是有膽囊結石，有多少，有多大，另外膽管有沒有結石梗阻，有沒有可能胰腺炎等等，都是未知數，必須做檢查。

急診病人做檢查都是優先的，很快腹部CT結果就出來了，膽囊結石，膽囊炎，老馬的判斷非常準確。還好，膽管沒問題，胰腺也沒問題。CT順便看到了沒有腸梗阻、腸穿孔、闌尾炎等急腹癥情況。

一個幾百塊錢的腹部CT，就是老馬最有效的武器。

怎么樣，住院吧，可能需要手術了，外科醫生會考慮摘掉你的膽囊。老馬盯著患者問，似乎是征求患者意見，但老馬的語氣已經不容患者猶豫了，必須住院。

病人似乎也早有心理準備，沒過多詢問，直截了當辦了住院手續。末了還說一句，幾年前醫生就讓我切了，一直不舍得，看來這次是逃不掉了。

老馬微微一笑，這次不切掉，下次萬一膽囊穿孔了，那就遭殃了。

收入肝膽外科。

管床醫生姓劉。劉醫生說得很清楚了，先把炎癥控制好，穩定后再手術，急不來。但如果住院期間病情沒緩解反而加重，那就隨時可能需要急診手術。

病人點頭，表示理解。

經過一個星期的藥物保守治療，患者腹痛情況明顯減輕。

期間完善了很多檢查，心臟、腎臟、肺臟等器官評估都還行，就是有點高血壓，病人既往知道自己有高血壓，但一直沒有吃藥，劉醫生說，出院后必須堅持吃藥，否則下次腦出血就沒那么幸運了。

劉醫生語氣不好聽，但是說的話都是在情在理的，該吃的藥還是得吃。病人丈夫也跟著勸病人。

終于等到了手術那天。

送入手術室前，病人問劉醫生，萬一手術失敗了，我會不會死掉。

劉醫生也沒想到病人會那么直接問這個問題，愕然了一下，才說，我們竭盡全力不讓意外發生，萬一意外發生了，我們也會及時搶救，你不用想那么多，沒事的，我們一年做上千例膽囊切除，切到手都起繭子了。

劉醫生的安慰，讓病人很放心。

但這也引起了劉醫生的注意。過后劉醫生把病人丈夫叫到一旁，說任何手術都是有風險的，之前手術同意書我也跟你解釋了，我們只能全力以赴，不能保證不出問題。

劉醫生這樣做的目的是保護自己。

病人丈夫很通情達理，說非常理解，病人自己是比較緊張了，才會那樣問。

明白就好。

手術從早上9點開始。

麻藥剛打上去，病人的血壓就下來了，最低到70/40mmHg。麻醉醫生趕緊給升壓藥，這其實不是大問題，很多病人全麻后血壓都會偏低，而且個體有差異，用點藥物就行了。

手術中血壓還是偏低一點，但在麻醉醫生的保駕護航中，手術還是順利進行。

這次做的是腹腔鏡下膽囊切除術。

腹腔鏡下切除膽囊的優勢是切口小、損傷小，是目前的主流方案。但也會有缺點，對技術操作要求比傳統開腹手術要高。

中午手術順利結束，回到病房。

病人也順利蘇醒，醒來后的第一句話就問，膽囊切了么。聲音很小，而且有點嘶啞，這跟手術時氣管插管損傷了聲門有關，一般沒問題。過兩天就會好。

她丈夫拿出手機，找到剛剛外科醫生給他看的切出來的膽囊的標本相片，放到病人眼前。

好惡心，病人看到有點血腥的膽囊，趕緊推開了。

手術很順利，不用擔心。以后少吃油膩食物，管床劉醫生特地過來囑咐病人。

病人夫妻倆非常感激劉醫生，還商量著得送個錦旗什么的，以表示謝意。

本以為事情就這么結束了。

沒想到事情才剛開始。

下午4點，患者說有點頭暈，護士過來量個血壓，80/40mmHg。趕緊匯報了劉醫生。

劉醫生聽到血壓低后，也變得有些緊張，忙趕到床前，反復查看了患者的引流管（手術后仍留置了一條引流管，目的是把腹腔內可能滲漏的血液引流出來），很通暢啊，而且引流量也不多，術后到現在才50ml左右。

手術后患者血壓低，第一要考慮的就是會不會是傷口出血，如果腹腔內有大量出血，是會引起失血性休克，出現血壓低的。前幾年，科里面就因為這樣的情況被病人起訴，賠了幾十萬。

劉醫生一點都不敢大意，反復擠壓著引流管，但都沒多少血液引出。

再一看心電監護，血壓還是86/40mmHg，這個血壓對于患者來說是很低的了，因為她有高血壓，手術前的血壓都有150/90mmHg的。

但再看患者的心率也不快，只有80次/分，呼吸也不急促，引流量也不多，肚子也不脹（其實不大好判斷，因為病人有些肥胖，肚子本來就很多贅肉），似乎不大支持腹腔內出血。

至于是不是出血，馬上做一個血常規就知道了，如果血紅蛋白掉了，自然就要考慮出血。如果血紅蛋白依然堅挺，那么出血的可能性就很小。

劉醫生示意護士給抽管血，做個血常規。

除了考慮腹腔出血，還有什么原因會導致患者血壓偏低呢？

會不會是麻醉藥的緣故？但現在距離手術結束已經有3-4小時了，一般不會啊。要有影響的話，早就表現出來了。

劉醫生給病人聽診了雙肺，雙肺都能聽到少許的濕性啰音。

患者有高血壓病史，術前評估心臟功能還行，但手術時輸了比較多液體，手術后回到病房又輸了很多液體，該不會過多輸液引起的心衰吧。劉醫生一時半會拿不定主意。

再看患者，除了頭暈，也沒有說心悸、胸悶等不舒服，血壓低一點，但心率也不快，真的不像大出血。真要是出血性休克，患者會有心率快的。

就在劉醫生思索瞬間，患者突然捂住胸口，說難受，胸悶，想吐。

但沒東西吐出來。當然沒有，患者手術前禁食了一天，胃空空如也。

外科醫生最害怕手術后病人發生冬瓜豆腐，有些并發癥可能是致命的。

劉醫生略加思索，馬上讓護士準備多巴胺給病人靜滴。多巴胺是一種升壓藥，也能強心，它能收縮外周血管，瞬間把血壓提拉上來。

先把血壓穩住！這是劉醫生目前想到的。

要不要補液呢，劉醫生這點拿不準。如果是失血性休克，得馬上補液輸血抗休克。但如果是心衰，那就得暫停補液，減少心臟負荷，才能改善病情。

就那么一剎那，患者病情急劇加重了。

患者呼吸變得急促，滿頭大汗，非得坐起來。這可把病人丈夫嚇壞了。

劉醫生也嚇得不輕。

但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兵，劉醫生很快就冷靜下來了。一邊指揮護士搶救，一邊讓人把上級醫生喊回來，同時請ICU醫生緊急會診。

劉醫生再次蹲下身子，反復擠壓著患者的引流管。

一擠壓，讓劉醫生頓時慌了手腳。

沒想到這次在劉醫生的擠壓下，引流管源源不斷引出紅色的血性液體。出來的速度很快，很快就達到300ml，400ml......

劉醫生后背開始冒汗，臥槽，真的是腹腔出血了，難道是傷口沒縫合好嗎，還是止血不徹底。

心電監護開始報警，患者的心率已經升至110次/分，血壓降至78/38mmHg。

病人的意識開始模糊，說胡話。她丈夫則始終陪在床前，握住病人的手，安慰她說不用擔心，沒事的。然后轉臉問劉醫生，怎么回事，怎么辦.....到底怎么回事。

看得出來，大家都很緊張。

此時引流袋的血液已經升至600ml。

劉醫生當機立斷，跟病人丈夫說，很有可能是腹腔內出血、失血性休克，必須馬上推入手術室，剖腹探查止血。

再做一次手術？病人丈夫站起來問劉醫生，他已經刻意壓低了自己的聲音，他此時除了害怕、擔憂，還有疑惑，甚至怨憤。

ICU醫生趕到了，同意劉醫生的判斷，同時緊急聯系血庫，調血，積極補液抗休克。

病人丈夫很快就想通了，說好吧，一切聽你們的，求你們一定要盡力救救我太太。

事情發生太快。

搶救成功與否，在乎時間。

上級醫生匆忙趕了回來。

全科室緊急動員，聯系麻醉科、輸血科。

火急搶救，血制品迅速被調了回來。一邊輸血一邊推入麻醉手術科。

在推入麻醉科那瞬間，病人已經昏迷了。最低的血壓是60/30mmHg。

引流管的量總共出了1200ml。

事實上可能遠不止1200ml。人體有效循環血量大概是5000ml，一般失血超過800ml就會休克，這個病人保守估計都會失血2000ml以上，多部分可能還在腹腔內沒流出來。

劉醫生神經高度緊張，這是他在醫院的第29個小時，本以為可以下班回家休息了。沒想到發生這樣的事情。

在上級醫生的主導下，病人很快就被剖開腹部。

打開肚子一開，里面全都是血！

緊急排查后，才發現是一根小血管沒縫合好，出血了。這樣的失誤，其實非常少見，但是發生一次，就足以讓你害怕一輩子。上級醫生緩緩地說。

也不知道是病人命大，還是劉醫生命大，經過1個多小時的奮戰，患者的血壓終于穩定了。麻醉科醫生數了數血袋子，總共輸入紅細胞懸液10單位，血漿2000ml，可以說，這么多血制品都是灌進去的。

劉醫生終于舒了一口氣。

病人這次沒有回到病房，而是去了ICU，加強監護。

病人丈夫在ICU門口來回踱步了一個夜晚，醫生讓他回去休息，他拒絕了。

還好，事情終于順利了。

第二天，病人再次蘇醒了。經過謹慎評估后，問題不大，才轉回肝膽外科繼續治療。

病人成功撿回一條命。

劉醫生戰戰兢兢，一直擔心家屬會不會鬧。還好，直至出院，病人和家屬都還算客氣。

自然，劉醫生也沒有收到錦旗。

但是，大家都活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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