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蟬鳴能把人耳朵吵聾。我蹲在曬谷場邊的老槐樹下，盯著斜對角的藍布衫——那是新來的大隊女醫生林秀，正彎腰給王奶奶擦藥酒。她扎著馬尾，發梢沾了點草屑，低頭時露出一截白脖子，像剛剝殼的雞蛋。

我鬼使神差摸出兜里的野山桃，想扔過去又怕砸著她。手剛舉到一半，她突然直起身子，目光正好撞進我懷里。我手一松，山桃“啪”地砸在她腳邊，滾進了她的藥箱縫里。
“張鐵柱！”她拔高了聲音，“你耍什么流氓？”
曬谷場瞬間安靜了。王奶奶的孫子憋著笑，李嬸子的搓衣板“哐當”掉在地上。我漲紅了臉去撿山桃，指甲縫里全是泥，喉嚨里像塞了把麥芒：“我、我看你總喝涼水，山桃甜……”
“誰要你討好！”她“啪”地合上藥箱，藍布衫下擺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的確良襯裙，“大隊規矩，男的沒病別往衛生室跑！”
我站在原地，山桃被我捏出了汁水，順著指縫滴在褲腿上，洇成個暗紅的疤。那天晚上，我蹲在灶房啃涼饃，娘戳著我額頭罵：“人家是縣城來的知青，你個泥腿子湊什么熱鬧？”
可我偏不信邪——她來三個月，我給衛生室挑了二十擔水，幫她修好了漏雨的屋頂，往她窗臺上塞過野菊花、新摘的黃瓜，甚至偷偷把隊里分的雞蛋往她藥箱里塞。

直到那天被當眾罵，我才知道，她的藍布衫下藏著塊逆鱗。
轉機來得毫無預兆。
那天后半個月，我沒敢再往衛生室湊，卻在麥收時節的深夜，被敲門聲驚醒。
“鐵柱哥！”林秀站在院門口，手里提著煤油燈，燈芯被風吹得忽明忽暗，“村西頭劉嬸子要生了，我得去接生。可夜路黑……”她頓了頓，把燈往我手里一塞，“你陪我去，我給你記工分。”
我愣在原地——她的藍布衫換了件灰的，發梢沾著露水，鼻尖凍得通紅。月光照在她臉上，我這才發現，她眼尾有顆小痣，像滴沒擦干凈的墨。
“走啊！”她拽了我胳膊一把，“再晚孩子要落草在炕上了！”
路上的蟲鳴比白天還響。她踩著我的影子走，藥箱在她肩頭晃，里面的鑷子撞著紫藥水瓶，叮鈴哐啷。我攥著煤油燈，光團在土路上跳，照見她鞋尖沾的泥——和我去年修屋頂時踩的泥一個顏色。
“那天我罵你，是我不對。”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風，“我剛來那會兒，有個男的往我枕頭底下塞情書，被隊長罵‘破壞知青政策’。我怕……怕你也這樣，壞了名聲，連轉正的機會都沒了。”
我喉嚨發緊，把燈往她那邊挪了挪：“我就是看你一個人扛藥箱太沉。你給張大爺拔火罐手都抖，給小丫頭扎針還哄她‘不疼不疼’……”
她突然笑了：“你倒觀察得細。”
月光漫過田埂時，我們望見了劉嬸子家的燈。她加快腳步，又回頭喊我：“鐵柱哥，你幫我打著手電，我怕剪刀不夠亮。”
那天夜里，我蹲在灶房燒熱水，聽著里屋的動靜——劉嬸子的叫聲，林秀的“用力”“別慌”，還有嬰兒的第一聲啼哭。
等她出來時，藍布衫前襟沾了血，眼睛亮得像星子：“是個帶把兒的，七斤二！”她從藥箱里摸出塊水果糖，塞給我，“給你的，謝你作伴。”
糖紙是皺的，我舔了舔，甜得嗓子發疼——原來這就是她藏在藥箱里的“秘密補給”。

從那以后，她總在傍晚敲我家門：“鐵柱哥，去后村送疫苗，陪我？”“西坡李奶奶哮喘犯了，你幫我背藥箱？”“今晚要給牛棚消毒，你拿手電筒照著？”
我這才知道，她的“主動”藏著多少難——大隊衛生室就她一個人，白天看診，夜里巡診，遇上暴雨天，山路滑得能摔斷腿；她的轉正指標卡了兩年，因為“未婚女知青單獨在農村”總被說閑話；她的枕頭底下壓著封沒寄出去的信，是給上海爸媽的：“我在這兒挺好的，有個小伙子……”
那天幫她修完衛生室的窗，她突然往我兜里塞了個布包：“我娘寄的雪花膏，你給嬸子帶回去。”
我打開一看，布包里除了雪花膏，還有張紙條，字寫得歪歪扭扭：“其實山桃挺甜的，下次別藏著，直接給我。”

1988年春天，林秀的轉正通知下來了。
她舉著文件站在曬谷場，陽光穿過她的藍布衫，把影子投在我腳邊：“鐵柱哥，我要回縣城了。”
我捏著給她編的草螞蚱，指甲掐進了掌心：“哦。”
“但……”她突然笑了，從兜里摸出個紅本本，“我問過隊長了，知青結婚可以留農村。”
風掀起她的馬尾，我看見她耳后那顆小痣，和去年麥收夜的月光一樣亮。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她罵我“耍流氓”時，藥箱里正藏著給我娘治腰疼的膏藥；她總讓我陪巡夜，是因為有次她被野狗追，摔在泥里，藥箱滾出去半里地；她塞給我的水果糖，是她攢了三個月的糧票換的——她自己，從來沒舍得吃過一顆。
現在，我和秀兒坐在院里曬暖。她的藍布衫換成了毛衣，發梢白了不少，卻還愛翻出當年的藥箱——里面的紫藥水瓶空了，鑷子銹了，可那個裝水果糖的鐵盒還在，盒底壓著張老照片：1987年的夏天，曬谷場的老槐樹下，穿藍布衫的女醫生皺著眉，旁邊站著個攥山桃的傻小子。
“你那會兒真傻。”她剝著橘子，“要是再膽小點，我可就回縣城當老姑娘了。”
我啃著橘子瓣笑：“可你先服軟的，塞我煤油燈那會兒，手都抖了。”
風掠過院角的老槐樹，落了我們一頭花瓣。
原來愛情哪有什么“該怎么開始”？
不過是我揣著顆真心，你藏著點忐忑；我怕你嫌我粗笨，你怕我嫌你孤單；最后我們都沒忍住——
我把山桃遞到你手心，你把后半生的夜路，指給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