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次與敬澤老師碰面,是3月31日在北京?!缎旅裢韴蟆吩谥袊F代文學館召開“‘夜光杯’讀者作者編者座談會”。會場上有很多長輩,許多人似乎久沒見面了,三三兩兩在敘舊。敬澤老師身邊,也有好幾個人。猶豫了一下,待那些人離開時,我疾步過去,在他身后,喊了他一聲。他照例是滿臉笑意地伸出手來,慢悠悠地說了兩句話——現在,說的是什么,我已經記不起了。座談會結束后,他從我身后走過,或許是覺得剛才的交談剛剛開始就被打斷吧,他伸手拍了拍我的后背。我回頭看,他已經走過去了。這匆促而篤實的一拍,大概是一個遙遠的熟人,在乍然相逢之時,所能給予對方的最大慰藉。
圖| 李敬澤近影
夜光杯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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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爬長城、吃烤鴨、見敬澤”
自2005年底開始寫小說,至今二十年了。最近出版了一本書,原本叫作《收獲日》,源自其中同名中篇小說,快出版時,改了主意,換了個書名,變成《朝著雪山去》,源自其中收錄的同名短篇小說。驢子為了一根胡蘿卜,能一直往前走;寫作者也會為了寫出心目中那巍巍如雪山的命定之作,一直寫下去。這本書除了幾篇中短篇小說,還收錄了我的創作談、訪談、創作年表和前輩、同輩評論家們對我一些作品的評論。評論的第一篇,是李敬澤老師2013年5月改定的《獨在此鄉為異客——關于甫躍輝短篇小說集〈動物園〉》。
圖| 甫躍輝新作《朝著雪山去》
關于這篇序的由來,八年前,我曾經寫過一則短文,寫了迄今給我的書寫過序的閻晶明老師、陳思和老師,還有敬澤老師:
“過了兩年,2013年,我的小說集《動物園》出版前,得了郁達夫小說獎,得獎的短篇小說《巨象》剛好收在集子里。這個獎得的讓我非常意外。當時參加評獎的《收獲》主編程永新老師從富陽回來后,在走廊遇到我,開玩笑說,小甫你是不是賄賂過李敬澤?他對你那小說,夸得我和劉震云都以為他瘋了。那時,我并不認識李老師。詢問之下,才知議論作品時,李老師說了一段話,大意是說《巨象》很有郁達夫作品的氣質,這作者算得上是‘郁達夫的轉世靈童’,這話一出,眾人皆驚。
“我又激動,又不知該如何表達這激動,后來,我找來李老師的手機號,忐忑中給他發去短信,一是表示感謝,二是跟他說,《巨象》打算收在我即將出版的集子里,能不能請他給我寫個序。不多時,短信回過來了,李老師說,沒問題,但要我提醒他。他的事情太多了,怕給搞忘記了。我別提有多高興。過了陣子,他的序還沒發過來,我真發短信提醒他;再過一陣子,還沒發過來,我又發了一次短信……如今想來,這行徑仍讓我汗顏不已。
圖| 甫躍輝作品《動物園》
“《動物園》出版后很久,我才因事到北京去,發短信問李老師在不在辦公室,他說在,我便摸到中國作協大樓去了。那是我第一次進中國作協大樓,也是第一次見到他。在他堆滿書的辦公室,不記得我說了些什么糊涂話了。只記得李老師那態度,是我從未預見到的坦誠。記得他說了很多很多有意思的話。有一句是關于為人處世的,李老師說,在北京得罪一兩個大佬沒關系,在上海,得罪了一兩個大佬就麻煩了。他瞥我一眼,狡黠地笑一笑,說,不過呢,一個人難免會得罪人的,有時候得罪了也就得罪了。我們不能活得太過圓滑世故。”
——這讓我瞬間想起敬澤老師編選的短篇小說集《一個人的排行榜》序言里的一句話,說不喜歡那種正宮娘娘般珠圓玉潤的作品。這集子出版于我入學復旦那年,也正是在那一年和我相遇。許多篇目我都太熟悉了,《進江南記》《為兄弟國瑞善后》《清水里的刀子》《熱也好冷也好活著就好》《馬口魚》《重瞳》《是誰在深夜說話》《吹牛》《朋友們來看雪吧》《狗日的糧食》《枯河》等等講故事的方式和語言,都曾讓當時還未開始寫小說的我著迷。那時我對中國文學的閱讀,基本到現代作家為止,讀到這些姿態各異的當代作品,可謂大開眼界。
圖| 李敬澤作品《一個人的排行榜》
這次北京見面,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許多細節,迄今仍記憶猶新,而我已經完全記不得,那次到北京還做了些什么別的事了。
《朝著雪山去》出版后,再看敬澤老師十多年前所寫的《動物園》序言,最后一段是一大串鼓勵的話:“他具有敏銳的、受過訓練的寫實能力,更有一種陰郁的、有時又是爛漫天真的想象力,就如《驟風》那樣,突如其來的大風如此奇幻、如此具體細致地呈現了世界;這份想象力也許會把他救出來——他現在的小說似乎也面臨著深陷此時此地的危機——帶著他走得很遠?!?/p>
《驟風》是我發表在《人民文學》雜志的第一篇作品。猶記得當時給《人民文學》投稿后沒多久,偶然到復旦和幾位老師吃飯。席間講起投稿的事,有位老師出于好意,笑著說,躍輝,要不要我給敬澤打聲招呼?讓他好好看看你的稿子——那時候,敬澤老師是《人民文學》雜志主編,剛到復旦讀博,而我即將從復旦畢業,不過我們并沒因為“校友”的關系認識,也不曾偶遇過。我連連擺手,說千萬別啊,如果打招呼了,發表了,那我一點兒成就感都沒有了;如果打招呼了,仍沒能發表,那對我的打擊可就太大了。大家哈哈一笑,這事就過去了。
圖| 李敬澤題詞
大概過了兩個多月,有天下午,一位作者來訪,金宇澄老師約我一起陪著吃飯。剛點好菜,責編馬小淘發來短信,說稿子被主編留用了。眼前的世界,陡然明亮起來。那次我投了兩個短篇,《驟風》和《驚雷》。《驟風》是和一位好友打完電話后,靈感乍現,花三小時寫完的;《驚雷》則是意猶未盡,幾天后完成的一個有些類似的短篇。自我感覺,《驟風》渾然天成,《驚雷》也還行吧,只是似乎缺了點兒什么。發短信問小淘,是兩個小說都留用了嗎?小淘回復說,留用的是《驟風》。心情有些低落了下去,又不由得佩服敬澤老師,他一下子就看出了這倆小說哪個是有問題的。后來,《驟風》發表于2011年11月《人民文學》雜志的“新銳十二家”專號,入選了當年敬澤老師主編的春風文藝版年選。
按說,當時我應該問一下責編小淘,跟敬澤老師聯系一下的,但我竟沒有。心里想的是,《人民文學》主編,是沒空搭理我這樣的小作者的。
時間來到兩年后,因為郁達夫小說獎,因為小說集《動物園》,我和敬澤老師到底認識了,還在北京見了一面——我當然聽說過那句流傳在文學圈的話,到北京必做的三件事,乃是“爬長城、吃烤鴨、見敬澤”。爬長城、吃烤鴨,以前到北京時有過了,如今又完成了第三項,我的北京之行,圓滿了。
02
“要《每天挖地不止》,還要《嚼鐵屑》”
如果是虛構的小說,行文至此,小說里這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遇到了這樣一位前輩,之后應該是往來日繁,關系日深才對吧?但現實不是這樣的。于我來說,敬澤老師是一位遙遠的熟人;于他來說,我恐怕只是一個迅速閃過的影子。
北京見面之后,我和敬澤老師并沒有多少來往,只不過偶爾微信聯系,偶爾看到他發了什么朋友圈——他的朋友圈,大多是關于文學和工作的,偶爾,也有些“旁逸斜出”的。記得前兩天看到,他轉了一個帖子,“北京威士忌節,50個中國酒的第一次線下活動”,配文是“啊過節去!”感嘆號后還有個發呆的表情——這類朋友圈,就像是一個小孩兒在課堂外的撒野。
偶爾在文學活動上見到敬澤老師。每次他總歸是要發言的,每次他的發言都很有節制——這實在是發言者的美德,還總有一個特別能觸動人心的“點”。比如四年前,因尚未最終完成的長篇小說《嚼鐵屑》入選了首屆鳳凰文學獎,我到南京參加頒獎晚會。高樓陽臺上,夜色迷人,燈光幽暗,敬澤老師發言時,微微搖晃著手里的紅酒,提出了“述者”和“作者”的不同:“孔夫子不認為自己在面對自然、面對傳統時可以說:我在‘創造’;在西方,古典藝術的根本原則是模仿,這也是‘述’,后來上帝死了,才有了浪漫主義的‘創造’?!遍_玩笑說,“孔夫子‘韋編三絕’,我們也要《每天挖地不止》,還要《嚼鐵屑》”。
圖| 李敬澤參加首屆鳳凰文學獎
我站在人群后面聽著,想到中學時代剛開始寫詩時,有種奇怪的念頭,會覺得每一片土地、每一株植物、每一塊石頭、每一朵云,可能都藏著一首詩,這首詩已經寫好了擺在那兒,只待遇到一位發現者。寫詩的我,就很想成為那發現者,即敬澤老師所說的“述者”?,F在寫小說的我,想的則是如何在作品里建造起一個世界,如何用現實的磚瓦,建造自己的房子。
還有一次,是在博鰲開會,不記得具體是什么名目了??傊泻芏嗳?,坐滿了很大一個廳。對談環節,李老師坐在臺上說起寫作者和時代的關系,有一句話令我印象極深。他說,如果在大街上,碰到一個農民從對面走過來,你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嗎?你能寫出一個獨屬于這個時代的真實的農民嗎?我立馬想到了老家云南的那些農民朋友,他們不再專職耕作,但仍然有自己的土地,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們仍然是農民,或者說,這個時代的農民,正是他們這樣的。我和他們打過很多次牌、喝過很多次酒,但確實,我仍不能確定他們心中的所思所想。
圖| 李敬澤參加第二屆中國文學博鰲論壇
會后,我和林森等幾位朋友小聚,穿過走廊時,透過落地玻璃,看到酒店草坪上的椰子樹下,敬澤老師一個人立著,身子欹側,面朝大海,叼著煙斗。我們從一道小門轉出去,和他打招呼。記得我們好像是說,領導怎么一個人在這兒待著呢,看您這么嚴肅,都不敢跟你打招呼之類。敬澤老師臉含笑意,慢悠悠地說,都怪我長了這么一張臉,看起來就嚇人——這話不像是一時忽然冒出來的,更像是他以前就不止一次這么想過。我又看了看他的臉,這張臉太熟悉了,在視頻、雜志、報紙上無數次見過,但他的所思所想,卻是我不了解的。
暮春時節,北京的海棠正在凋謝??吹骄礉衫蠋煏r,不免有些激動——這話說得像是我們有多熟悉似的,但不熟悉歸不熟悉,激動卻是真的,因為郁達夫小說獎,因為小說集《動物園》的序,也因為《一個人的排行榜》,以及書架上的《小春秋》《致理想讀者》《青鳥故事集》《詠而歸》《會飲記》等著作。他對我說過那么多鼓勵的話,我更不可能忘記。可嘆時光易逝,轉眼之間,我已經從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變成了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更可嘆的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仍然沒能夠“走得很遠”,去寫出心中的“命定之作”——想一想,編選了《一個人的排行榜》短篇小說卷,并為之寫下序言,影響了不止我一個年輕人的敬澤老師,當年不過三十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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