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慶威
窗外的星辰像被誰隨手撒了一把碎鉆,凌亂卻璀璨地鋪滿夜幕。林曉陽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將批改到一半的學生作文輕輕合上。墨水藍的鋼筆還握在手中,筆尖在臺燈下泛著微光,像極了她此刻無法平靜的心情。
手機屏幕亮起,是醫院護士站的號碼。她的手指懸在空中,遲遲沒有按下接聽鍵。三天前,陳老師被確診為肺癌中期,這個消息像一塊巨石壓在她的胸口。
"喂,您好,我是林曉陽。"林曉陽最終還是接起了電話,她怕陳教師再次阻止她為他治療組織捐款的事情。
"林小姐,陳老先生今晚情況穩定,他讓我轉告您別擔心,好好備課,其它的事情不用考慮。"護士的聲音溫和而專業。
掛斷電話,曉陽走到窗前,五月的夜風帶著槐花的甜香拂過面頰。十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夜晚,陳老師帶她登上學校后面的南山,指著滿天繁星說:"曉陽,你看那些星星,有的明亮,有的暗淡,但它們都在自己的軌道上運行,從不因為別人的評價而改變軌跡。"
那時的她,還是個因為家庭變故差點輟學的問題少女。
記憶像老電影的膠片,一幀幀在腦海中閃回。十年前那個雨天,她渾身濕透地站在教室門口,遲到了整整一節課。班主任李老師正講到《岳陽樓記》,看到她這副模樣,眉頭皺成了"川"字。
"林曉陽,這已經是本周第三次遲到了!"李老師的聲音像一把鋒利的剪刀,剪斷了教室里所有的竊竊私語。
她低著頭,雨水順著發梢滴落在已經磨破的球鞋上。昨晚父親又喝醉了,母親躲在鄰居家,她整夜沒合眼。這些解釋在舌尖轉了幾圈,最終變成一句干巴巴的"對不起"。
"站到后面去!"李老師指了指教室最后的角落。
就在這時,一個溫和卻有力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李老師,能借一步說話嗎?"
曉陽抬頭,看見一個身材瘦高的男老師站在門口。他約莫五十歲上下,兩鬢斑白,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睛像兩泓深潭,平靜而深邃。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陳默老師。
五分鐘后,李老師不情不愿地讓她回到座位,而那位陌生的男老師則遞給她一條干毛巾和一杯熱水。水溫透過紙杯傳到掌心,她才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
"我是新來的語文老師陳默,也是學校圖書館的管理員。"他說話時嘴角微微上揚,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放學后如果有空,可以來圖書館幫忙整理書籍,學校會付一些勤工儉學的費用。"
曉陽愣住了。她家境貧寒是全校皆知的事,但從未有老師這樣不動聲色地提供幫助。她盯著陳老師胸前的鋼筆——一支老式的英雄牌鋼筆,筆夾已經有些褪色。
"我...我可以嗎?"她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
"當然。"陳老師笑了笑,"我看過你的作文,《我的理想》那篇,寫得很好。"
那篇作文她寫的是想當一名教師。事實上,那是她為了應付作業隨便編的。她的真實想法是初中畢業后就去南方打工,逃離這個充滿酒氣和爭吵的家。
放學后,她鬼使神差地去了圖書館。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撲面而來的是紙張和油墨混合的香氣。陳老師正站在梯子上整理高處的書籍,陽光從高窗斜射進來,給他鍍上一層金邊。
"來了?"他甚至沒有回頭,"第三排書架需要整理,按照編號排好就行。"
就這樣,曉陽開始了她在圖書館的"工作"。說是工作,其實大部分時間是陳老師一邊整理書籍,一邊和她聊天。他從不問她的家庭情況,而是問她喜歡讀什么書,對未來有什么想法。
一個月后的周五,暴雨突至。曉陽站在校門口,望著如注的雨簾發愁。她沒有傘,而回家的路要走四十分鐘。
"曉陽。"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陳老師撐著一把黑色長柄傘走過來,"我送你回去吧。"
"不、不用了,陳老師。雨小了我就走。"她慌忙拒絕。
"正好我有些書要還到社區圖書館,順路。"陳老師已經將傘傾向她這邊。
雨中的街道變得模糊而柔軟,傘下的空間狹小而安全。陳老師的腳步不緊不慢,雨水打在傘面上的聲音像某種安神的白噪音。
"到了。"她在自家破舊的單元樓前停下。
陳老師抬頭看了看斑駁的墻面和生銹的防盜網,突然說:"我能上去拜訪一下你的父母嗎?"
曉陽的心猛地一沉。她最怕老師家訪,怕他們看到酗酒的父親和唯唯諾諾的母親,怕那些同情的目光。
"我爸爸他...可能不在家。"她撒了個謊。
"沒關系,我就是想和你母親聊聊。"陳老師的語氣不容拒絕。
那天晚上,陳老師和母親在狹小的廚房里談了很久。曉陽坐在自己的小床上,耳朵緊貼墻壁,卻只聽到斷斷續續的對話。"獎學金""助學貸款""未來"...這些詞匯像黑暗中的螢火蟲,一閃一閃地照亮她的心。
第二天早飯時,父親罕見地沒有宿醉的跡象。他沉默地吃完稀飯,突然說:"那個陳老師說得對,你再怎么樣也得把書念完。"
曉陽的筷子停在半空,熱淚涌上眼眶。后來她才知道,陳老師不僅說服了她父母,還幫她申請了學校的特困生補助和市里的助學金。
轉眼間幾個月過去了,曉陽每天放學后依然去圖書館"工作",實際上是在陳老師的指導下閱讀各種書籍。從《紅樓夢》到《百年孤獨》,從魯迅到博爾赫斯,陳老師總能在合適的時機遞給她一本合適的書。
"曉陽,你看這段。"有一天,陳老師指著《瓦爾登湖》中的一段話,"我步入叢林,是因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義...我想深刻地生活,吸取生命中所有的精華。"
他的手指修長,指節分明,指甲修剪得整齊干凈。曉陽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戴著一塊老式手表,表帶已經磨損,但表盤一塵不染。
"陳老師,您為什么選擇當老師?"她突然問道。
陳老師沉默了片刻,摘下眼鏡擦了擦:"因為我高中時遇到了我的陳老師。"
他沒有多說,但曉陽明白了。有些東西,就像接力棒,需要一代代傳遞下去。
高二那年冬天,曉陽的母親查出乳腺癌。雖然發現得早,但手術和化療的費用讓本就不寬裕的家庭雪上加霜。曉陽再次萌生了輟學打工的念頭。
一個飄雪的傍晚,她在圖書館整理完書籍,發現陳老師不在往常的位置。桌上放著一封信和一個厚厚的信封。信很短:
"曉陽:
天道酬誠。這是老師們的一點心意,望母親早日康復。
——陳默"
信封里是兩萬元現金,后來她才知道,那是陳老師動員全校教師募捐的。
母親的手術很成功。曉陽更加努力學習,成績從年級中游躍升至前十名。她開始參加各種作文比賽,獲得的獎金全部交給母親補貼家用。
高考前三個月,壓力像山一樣壓來。一次模擬考失利后,曉陽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崩潰大哭。不知哭了多久,她感覺到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陳老師站在那里,手里拿著兩罐可樂:"走,帶你去個地方。"
那天晚上,陳老師帶她登上了南山。初夏的夜空繁星點點,山下的城市燈火闌珊。
"你看,"陳老師指著遠處的燈光,"每一盞燈背后都是一個家庭,都有自己的悲歡離合。你的煩惱,放在更大的尺度上看,不過是人生長河中的一朵浪花。"
他打開可樂,氣泡涌出的聲音在寂靜的山頂格外清晰:"曉陽,記住,無論考上什么大學,無論將來做什么,都要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天道酬誠——這是我最想告訴你的四個字。"
高考結束,曉陽以全校第三名的成績被省師范大學錄取。離校那天,她去圖書館向陳老師告別。陽光依舊從高窗斜射進來,陳老師依舊站在梯子上整理書籍,仿佛時光從未流逝。
"陳老師,我..."話到嘴邊,她卻不知如何表達這三年來的感激。
陳老師從梯子上下來,遞給她一本包好的書:"送你的畢業禮物。"
那是本《葉芝詩集》,扉頁上寫著:"給曉陽:愿你如燈塔,照亮自己也溫暖他人。陳默,2013年夏。"
大學四年,曉陽每個月都會給陳老師寫信,講述她的學習和生活。陳老師回信從不長篇大論,但每一封都恰到好處地解答她的困惑。
畢業后,曉陽回到母校任教,成為陳老師的同事。第一天上班,她特意穿上了母親為她新買的藏青色套裝,將頭發挽成一個干練的發髻。
"陳老師,我回來了。"她站在圖書館門口,聲音微微發顫。
陳老師從書堆中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睛閃爍著欣慰的光芒:"歡迎回家,林老師。"
現在,三十歲的林曉陽已經是學校的骨干教師,而陳默老師即將退休。她望著窗外的星空,想起那個南山之夜。明天是周六,她要去醫院陪陳老師做化療,然后告訴他一個決定——她申請了去山區支教兩年,想把陳老師教給她的一切,傳遞給更多需要光的孩子。
桌上的作文本被風吹開,最新一篇的題目是《我最敬愛的人》。一個學生在結尾寫道:"陳老師就像黑夜里的燈塔,而林老師是燈塔旁的小燈,他們一起照亮了我們前行的路。"
曉陽輕輕合上本子,淚水無聲滑落。她拿起鋼筆,在備課本上寫下明天要講的課文——《師說》的教案。筆尖劃過紙面,沙沙作響,像極了當年圖書館里翻書的聲音。
窗外,一顆流星劃過夜空,轉瞬即逝卻又璀璨無比。曉陽想起陳老師常說的一句話:"教育不是灌滿一桶水,而是點燃一團火。"現在,這團火正在她心中熊熊燃燒,并且會通過她,傳遞給更多年輕的生命。
林曉陽思緒過后,從包里掏出了自己的銀行卡。她看著桌子上自己與陳教師的合影:認識您,真好。她在心里默默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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