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其林指南的留白處,恰是南京人血脈中最滾燙的鄉愁密碼。
江蘇米其林指南新近發布,南京市幾處餐廳上榜,卻獨獨漏了鴨子。這件事雖小,卻讓人疑竇叢生,南京人吃鴨,是一種習性,更是一種執念——就如春風催柳,是不容忽視的天性。不寫鴨,就好像漏寫了南京的一半味覺。南京人日常的咸水鴨、鹽水鴨、烤鴨、燒鴨,哪一種不是帶著舊都的余音、落日的顏色?這鴨,不是菜,是性格。
只需要講兩個人對南京鴨子的愛就可以了,這兩個人,一個叫曹雪芹,一個叫袁枚,他們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南京人”,一個客籍北漂,一個官場江寧,但都是南京鴨子的真愛。
在曹雪芹的心目中,什么都是“南省”的好:江南風景好、江南衣衫好、江南女子好……當然,說到吃食,更不例外。他愛燒鴨,不是北京掛爐那一派,味道更近于南京烤鴨,江南慢火燜燒那一路。有人問他紅樓何日更,他笑說:“有人欲讀我書不難,日以南酒燒鴨餉我,我即為之作書。”
雖然《紅樓夢》里沒有出現過燒鴨,但是鴨子出現的頻率并不少,比如柳家送來的食盒里,有一味“酒釀清蒸鴨子”,《紅樓夢大辭典》里,注釋為“酒釀清蒸鴨子:鴨肉略帶腥氣,以酒蒸之,可解腥味,故江南鴨饌調味多用酒”。我復刻過這道菜,可能是現在鴨子變了,反正做出來不怎么好吃。倒是食盒里出現的另一道“胭脂鵝脯”,我在蘇州買到過一次下酒,味道驚艷。回家查了曹雪芹爺爺曹寅的詩集《楝亭集》,里面《過海屋李晝公給事,出家伶小酌,留題》有“紅鵝催送酒”一句,紅鵝便是胭脂鵝脯。之后我學到一個微小的人生經驗,《紅樓夢》里的食物,如果曹寅的詩集里有,那就放心大膽的去復刻,保證好吃;如果曹寅沒有吃過,那你要小心,也許就是曹雪芹同學的杜撰。
這話雖是打趣,卻也道出一份“人在北方,心在江南”的深情。曹雪芹家的抄家敗亡,和一個叫隋赫德的人分不開。雍正六年正月,曹家在南京被查抄,江南的房產地畝人口全部賞給新任織造隋赫德。但兩年后,隋赫德因為貪污犯事,隋園被賣掉,幾經輾轉,到了袁枚手中。乾隆年間,有一位叫富察明義的人寫了一本《綠煙瑣窗集》,其中有《讀紅樓夢有感題詩二十首》,在詩前小序里,富察明義寫道:“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織府,其所為大觀園者,既今隨園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
隨園即曹家故地也,也就是袁枚所寫的《隨園食單》中的“隨園”。袁枚寫《隨園詩話》的時候,也提到了比自己小一歲的曹雪芹,同時說到“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
最近看中國嘉德2025春拍預展中有《袁枚致陶渙悅手札冊》,十四封信,說古玩,說詩歌,說為人,當然,也說美食。這位陶渙悅是江蘇南京人,袁枚同年陶紹景的孫子,算是忘年交。稱呼為“怡云世兄”,當然是過去文人的客氣。這十四封信中,好幾封都和燒鴨有關。
如第四通:“昨見惠燒鴨,其老與太年伯相仿,若(與)云雛鴨,則是少年過于老成之故也。”這封信真是可愛,陶渙悅好心贈鴨,大概說是嫩鴨子,可是袁枚吃了,認為這個鴨“少年老成”,跟你家曾伯父也差不多了。
再如第七通:“病痢至今不愈,苦不可言。……承題拙作及賀子進詩,病中尚未及看也,燒鴨須至九十月間送來。”袁枚久病未愈,仍然掛念著燒鴨,特意囑咐九十月間送來燒鴨,生病還要吃燒鴨,看來袁枚對于燒鴨的熱愛,和曹雪芹也不遑多讓。
《袁枚致陶渙悅手札冊》的第四通(左)和第七通(右)
真有意思,曹雪芹和袁枚,一個困頓于北國寒夜,一個安享于江南園林,但都因一只鴨子,把江南的氣味帶到書頁里,帶到傳說中。南京的鴨,不僅是飲食中的精粹,更是地理與人情的隱喻。它在曹雪芹處,是北漂的鄉愁;在袁枚處,是世故中的純真。
米其林指南在江蘇開列長卷,卻只字不提鴨子,不要說南京人不服氣,連我也要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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