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申

在紫禁城朱紅宮墻的環繞與金鑾殿琉璃瓦的覆蓋之下，隱匿著無數鮮為人知的故事。每當晨鐘暮鼓在重重殿宇間悠悠回蕩，那些被歷史塵封的身影，便以一種獨特的方式，慰藉著彼此內心的孤寂。這，便是中國古代宮廷中獨樹一幟的“對食”現象——一段段于禮教森嚴的氛圍中頑強滋長的情感脈絡。

回溯漢代深宮，那一塊塊青磚之上，曾留存著宮女們相互扶持、相濡以沫的足跡。《漢書》里有關曹宮與道房“對食”的記載，恰似一扇半掩的窗扉，使我們得以窺探兩千年前宮廷女子隱秘而深沉的情感世界。應劭注解中的“宮人自相與為夫婦”，一語道破其中真諦。這些被帝王遺忘在深宮的女子，在漫長而寂寥的宮禁歲月里，以夫妻之名相互依偎、彼此取暖。而更為引人深思的，當屬陳阿嬌的傳說。那位失寵的皇后，與女扮男裝的女巫“相愛若夫婦”，盡管此事真偽難辨，卻淋漓盡致地展現出深宮女子對情感慰藉的強烈渴望。

時光悠悠流轉至明代，這種情感模式悄然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宦官與宮女之間的“對食”，逐漸演變成宮廷中屢見不鮮的常態。不妨想象這樣一幅場景：年輕的宮女手提宮燈，輕盈地穿過悠長的回廊，身后緊緊跟著殷勤的宦官，手中小心翼翼地捧著剛從宮外設法捎來的胭脂水粉。起初，他們的關系或許僅僅是各有所需——宮女需要有人幫忙跑腿辦事，宦官則渴望有人噓寒問暖、關懷備至。然而，人心終究并非鐵石，在日復一日的相伴相處中，許多“對食”關系漸漸升華成了“菜戶”，宛如民間夫妻一般，在這深宮中相濡以沫、攜手同行。

萬歷年間，宮中甚至孕育出了獨特的“菜戶”文化。皇帝有時也會饒有興致地詢問宦官：“你的菜戶是誰呀？”而被問到的宦官也能坦然自若地應答。鄭貴妃宮中曾發生過一段尤為動人的故事：宮女吳氏起初與宦官宋保情投意合，后來卻移情于張進朝。心碎欲絕的宋保，竟毅然選擇削發為僧，從此伴著青燈古佛，了卻余生。這個真實發生在深宮之中的愛情故事，著實令人感慨：情之一字，哪怕是閹人，也難以超脫，終究無法免俗。

而那些發生在宦官身上的婚姻故事，更是令人唏噓不已。唐玄宗時期，權傾一時的宦官高力士迎娶呂玄晤之女，使得一個原本普通的小吏之家從此飛黃騰達、平步青云。明代宣宗甚至親自為宦官陳蕪賜婚，將兩名宮女封為“夫人”。在這些看似荒誕不經的結合背后，實則是殘缺之軀對完整人生的執著追尋。有些宦官還會收養子嗣，在看似毫無可能的情況下創造可能，試圖以此彌補生命中的缺憾。

在京城某座古寺的密室里，靜靜供奉著許多宮女的牌位。每逢忌日，總能瞧見白發蒼蒼的老宦官蹣跚前來祭奠。他們虔誠地焚香燒紙，淚水縱橫，寺中的僧人對此早已見慣不驚。這些無名無姓的愛情，這些被正史所忽略的深情厚誼，在寺廟的裊裊煙火中，獲得了另一種形式的永恒。

在這座金絲牢籠里，情感的形態往往出人意料。漢宮的女巫與皇后、五代南漢被宮刑的狀元郎，都成為特殊時代的愛情注腳。最令人唏噓的或許是那些女女對食，她們在織機旁互贈的青絲結，在佛堂里共點的長明燈，構成了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同性情感檔案之一。當我們在故宮斑駁的紅墻上發現“愿作鴛鴦不羨仙”的刻痕時，或許該重新思考：在絕對權力的陰影下，這些被史書輕描淡寫的關系，何嘗不是最勇敢的生命宣言？

宮廷的態度始終充滿矛盾。朱元璋曾下令將對食者“剝皮揎草”，可到了他的子孫輩，連皇帝都開始賜婚——魏忠賢與客氏的“夫妻”關系，甚至成為把持朝政的利器。但危險從未遠離：萬歷朝有個叫蘭香的宮女，只因與對食太監爭執，一氣之下舉報對方偷盜玉璽，最終兩人被雙雙杖斃在午門外。那日的血漬滲入青石縫隙，成為后來者永遠的警示。

從漢代宮女之間純粹質樸的相濡以沫，到明代宦官與宮女之間似真似幻的“假鳳虛凰”，“對食”現象宛如一面三棱鏡，清晰地折射出人性在最為嚴酷環境下的頑強生命力。它向我們昭示：即便身處最為森嚴的宮規束縛之下，即便身體條件存在諸多限制與不可能，人類對于愛與陪伴的渴望，總能尋覓到生長的縫隙。這些發生在深宮高墻之內的情感故事，或許沒有那般轟轟烈烈、驚天動地，卻因它們的真實與堅韌，顯得愈發動人心弦。

在這深宮中，情感的表達與傳遞方式也是多種多樣。某個春雨綿綿的午后，御膳房食盒底層或許藏著一首用脂粉寫成的情詩，那細膩的筆觸與深情的詞句，皆是宮女或宦官對愛人的心意傾訴。當對方打開食盒，看到這獨特的情書，心中想必會涌起一陣暖流。而浣衣局晾曬的衣物間，會突然多出幾塊江南進貢的桂花糕，這小小的點心，承載著無盡的思念與關懷。這些暗中傳遞情意的舉動，往往需要高階嬤嬤充當“冰人”。曾有位嘉靖年間的老太監在回憶錄里寫道：“姑姑們牽線時，總愛說‘湊對兒取暖’，可咱們這些人，求的又何止是暖呢？”這質樸的話語，道出了他們對真摯情感的向往。

結成“對食”“菜戶”后的日子，更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生存協作。司禮監那些掌握著批紅權力的宦官，會利用職務之便倒賣批紅獲取財物，他們的“屋里人”則心思縝密地負責把銀兩藏在地磚之下，巧妙地避開他人耳目。尚服局的宮女在為對食的宦官縫補朝服時，會特意在夾層繡上辟邪符文，每一針每一線都飽含著對愛人的擔憂與祝福。天啟年間出土的合葬墓中，一對對食者隨葬的銅鏡背面，還留著“夜夜流光相皎潔”的刻字，這些細節無聲地訴說著他們超越常規的情感紐帶，即便生死相隔，這份情也依然存續。

宮廷之中，“對食”現象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得到默認，但它也始終游走在危險邊緣。宮廷規矩森嚴，稍有不慎便可能招致大禍。有的宦官與宮女因過于高調，被有心人抓住把柄，面臨嚴厲懲罰；有的則因宮廷權力斗爭的牽連，原本美好的“對食”關系被無情拆散，甚至付出生命代價。然而，即便如此，依然無法阻擋宮人們對情感的追求。在這看似冰冷的宮廷中，“對食”之情就如點點星火，照亮了他們孤獨而漫長的歲月，讓他們在艱難的環境中感受到一絲溫暖與希望。它是宮人們在無奈命運下的堅守，也是人性在極端困境中的不屈綻放。

作者簡介：黃申（寧靜致遠），微信公眾號：磬鄉文學苑，宿州市作家協會會員，業余作家，擅長于散文、隨筆、小小說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