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侃的《文心雕龍札記》(以下簡稱《札記》)就像斷臂維納斯一樣,具有一種殘缺美!而這種殘缺美又是作者有意為之,即作者受現代文學觀念的影響,對古典文論名著《文心雕龍》的講授內容進行精心選擇的結果。因此,《札記》相對于《文心雕龍》全部內容而言所存在的古典性殘缺,恰好凸顯出其自身所選擇內容的現代性完美。
《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研究》,李平 著
一、《文心雕龍札記》為殘缺之作
《札記》作為現代“龍學”的奠基作,歷來備受學界關注。然而,人們在盛贊《札記》的學術價值和重要意義的同時,也對其篇目的殘缺性表示了極大的遺憾!《文心雕龍》體大慮周,結構完整,包括“文之樞紐”(總論,五篇)、“論文敘筆”(文體論,二十篇)、“剖情析采”(創作論,二十四篇)和“長懷序志”(緒論,一篇),分上下篇、四個部分;全書依經立義,據《周易·系辭上》“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建構體系,結構上“跗萼相銜,首尾一體”。末篇《序志》為“體”,其余總論、文體論和創作論四十九篇為“用”,所謂“位理定名,彰乎大易之數,其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展現出體用結合的完美性。
而黃侃在北京大學講授《文心雕龍》,所撰授課講義《札記》,總共只有三十一篇,即總論五篇,文體論六篇(缺十四篇),創作論二十篇(含《序志》,缺《時序》以下五篇)。1927年,黃侃“手自編校”的《札記》,即《神思》以下的創作論十九篇,加上《序志》一篇,附錄駱鴻凱撰《物色》札記一篇,合計二十一篇,由北京文化學社正式出版。1935年黃侃逝世后,前南京中央大學所辦《文藝叢刊》,又將《原道》以下十一篇講義(即總論和文體論部分)發表。1947年四川大學中文系曾將上述三十一篇合印一冊,在校內交流,絕少外傳。1962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將三十一篇合為一集,由黃念田重加勘校并斷句讀正式出版。至此,《札記》全璧方流行于世。
對于黃侃《札記》的殘缺性,學界有不同的猜想。首先是1914—1916年在北大課堂聽黃侃講授《文心雕龍》的范文瀾,他說“《文心》五十篇,先生授我者僅半,殆反三之微意也”。這只是弟子的一種美好設想,認為老師沒有完整地傳授《文心雕龍》,是要讓弟子們舉一反三。與范文瀾一起聽黃侃講授《文心雕龍》的還有金毓黻,他說“余受業于先生之門凡二年,時為民國三年秋至五年夏”,并認為“黃先生《札記》只缺末四篇”。這一說法顯然有誤。金氏大學畢業離開京城后,回故鄉東北任中學教師多年,后又投身仕途長期從政,雖然保留著書生本色和學者素守,但畢竟置身學界之外,故對“黃札”和“范注”的相關著述情況難免暌隔。就其師黃侃和同門范文瀾而言,其于《札記》具體篇目存佚情況,《史傳》篇“黃札”訓釋問題等,所述皆與事實不符;而對范氏《文心雕龍講疏》及新的《文心雕龍注》之間修訂沿革關系也不甚了了,故謂“《講疏》又稱《注》”,其實《講疏》與新《注》實為范氏兩部著作。有鑒于此,《中華文史論叢》1979年第1輯重新刊發金氏遺稿《〈文心雕龍·史傳〉篇疏證》時,將篇首原敘中“然《札記》于《史傳》篇訓釋甚簡,范君取之,更不復別白”刪去,因為《札記》根本就沒有《史傳》篇。近年還有人猜測,黃侃因弟子范文瀾在《講疏》中大量襲用《札記》,導致其“不爽”,甚至惱怒,以致成了“心病”,最終“悄然中斷了《文心雕龍札記》的寫作,且終其一生不再講授《文心雕龍》”。此乃故作驚人之語,實則不明就里。
不過,學界還是時常有人懷疑黃侃《札記》并非殘缺,可能尚有存佚而未經刊布者,以致黃念田不得不在中華書局版《札記》后記中,特別對“黃札”的存佚情況作了詳細說明:“或疑《文心雕龍》全書為五十篇,而《札記》篇第止三十有一,意先君當日所撰,或有逸篇未經刊布者。惟文化學社所刊之二十篇,為先君手自編校,《時序》至《程器》五篇如原有《札記》成稿,當不應刪去。且駱君紹賓所補《物色》篇,《札記》即附刊二十篇之后,此可證知先君原未撰此五篇。至《祝盟》訖《奏啟》十四篇是否撰有《札記》,尚疑莫能明。頃詢之劉君博平,劉君固肄業北大時親聆先君之講授者,亦謂先君授《文心》時,原未逐篇撰寫《札記》,且檢視所藏北大講章,訖無《祝盟》以下十四篇及《時序》下五篇。于是知武昌高等師范所印講章全據北大原本,并未有所去取,而三十一篇實為先君原帙,固非別有逸篇未經刊布也。”盡管如此,仍然有人認為黃侃在法定開設的課程中,必定將《文心雕龍》全書講授完畢,理由是其師章太炎在日本講授《文心雕龍》,僅用五次就把五十篇講完了,且黃侃將其“龍學”文章和著作稱為“札記”,是效仿其師章太炎。這是一種想當然的說法,太炎師走馬觀花地五次講完五十篇,與黃侃是否將五十篇講完沒有必然關系。再者,太炎師講授《文心雕龍》的記錄稿本封面上的“文心雕龍札記”為聽課人之一錢玄同所書,錢氏所用“札記”的含義與黃侃文章和著作名稱中的“札記”意思完全不同,前者是指記錄筆記、整理筆記,后者則指考訂類的學術筆記。
二、《文心雕龍札記》殘缺緣由
當我們對黃侃在北大講授《文心雕龍》并撰寫《札記》作為授課講義的具體情況仔細研究之后,就會發現《札記》的殘缺性乃黃侃有意為之,就是說他是特別有選擇地講授了三十一篇內容,并為講授篇目撰寫了授課講義,而其“手自編校”的由文化學社出版的《札記》,則又是他認為最有價值的二十篇講義。那么,黃侃為什么只選擇《文心雕龍》三十一篇作為授課內容,又為什么只精選二十篇授課講義正式出版呢?
黃侃侄兒黃焯在《季剛先生生平及其著述》一文中說:“故自甲寅秋,即受北京大學教授之聘(時年二十八歲),講授詞章學及中國文學史,講義有《文心雕龍札記》、《詩品疏》、《詠懷詩補注》等。”可見,黃侃進入北大初期是在“詞章學”的名目下講授《文心雕龍》的,但他講授的內容既不是《文心雕龍》全書,也不是現存《札記》的三十一篇,而是《神思》以下的二十篇,即舍人之書的創作論部分。1917年后,黃侃又在北大講授“中國文學概論”課程,這是從日本進入中國的一門綜合性、概括性很強的理論課,主要講授文學基本概念和知識,當時在這門新課的名稱后有一括號說明:“文學概論(略如《文心雕龍》《文史通義》等類)”。這正好提醒黃侃可以頂著“文學概論”的名義來講《文心雕龍》,只不過為了照顧這門新課的性質和特點,黃侃此次講授的具體內容與“詞章學”課堂上講的有所不同,這次講授的是“文之樞紐”五篇,因為這些篇目屬于《文心雕龍》的總綱,闡述了貫穿全書的基本理論和建立體系的指導思想,而這正好契合“文學概論”新課的性質和特點。當然,無論是創作論部分還是總論部分的講授,都要輔以一些例證材料,因此黃侃又選擇了文體論部分的六篇。
黃侃根據課程的性質與特點,從《文心雕龍》中選擇了三十一篇作為講授內容,而他的文學觀和他對《文心雕龍》的認識,又決定了他為什么選擇這些內容來講授。首先,就課時而言,當時的“詞章學”貫穿本科三年,“文學概論”課時至少也有一年,黃侃完全可以把《文心雕龍》全書講完;即使在北大的五年沒能寫完五十篇札記,后來黃侃在武昌高等師范、南京金陵大學和中央大學都曾繼續講授《文心雕龍》,若想續寫缺篇以成完璧,也是完全可能的。然而,在他看來,彥和之書雖然是古代文論的經典,但是其中有些內容并不適合時代需求,所以必須作出選擇,盡量講授那些富有現代精神,貼近當下文學思潮的內容。因此,《札記》的殘缺是有意而為。其次,就“詞章學”課堂講授的創作論部分而言,黃侃認為《神思》至《總術》及《物色》篇乃“析論為文之術”,即討論“為文之用心”的創作方法,系“剖情析采”的精華,屬于文學的內部研究;而《時序》至《程器》五篇,除《物色》外,為“綜論循省前文之方”,即概述考察前修之文章的鑒別途徑,基本是文學的外部研究,且其弟子駱鴻凱已撰有《物色》篇札記,故未予選講,亦未撰寫札記。再次,“文學概論”課堂選擇總論五篇是因為“文之樞紐”是一個整體:“道”為本體,故原之;“圣”為主體,故征之;“經”為正體,故宗之;“緯”為異體,故正之;“騷”為變體,故辨之。其中,以《宗經》為核心,可以上溯中國文學之本源,下考中國文學之流變。最后,即使作為例證材料的文體論部分,黃侃亦盡可能選擇純文學的有韻之文,如《明詩》《樂府》《詮賦》《頌贊》,且總論五篇和文體論有韻之文的四篇講義,1925—1926年都曾在《華國月刊》發表。而無韻之筆僅選了《議對》《書記》兩篇以備參證,因《札記·原道》在分析泛文學觀時,曾提到“《文心·書記》篇,‘雜文多品,悉可入錄’”;《札記·總術》在分析文筆論時,也曾提到“《書記》篇末曰:‘筆剳雜名,古今多品’”“文藻條流,托在筆札(《書記》篇贊)”;且只有這兩篇札記未在雜志單獨發表,以表明其僅為教學參證材料。
至于其“手自編校”的文化學社版《札記》為何只選擇《神思》以下的二十篇講義,也與黃侃富有現代性的文學觀分不開。《札記·原道》論“文辭封略”說:“彥和泛論文章,而《神思》篇已下之文,乃專有所屬,非泛為著之竹帛者而言,亦不能遍通于經傳諸子。然則拓其疆宇,則文無所不包,揆其本原,則文實有專美。”可見,黃侃是秉持純文學觀來選擇他“手自編校”的《札記》內容,即《神思》以下的“專有所屬”的“專美”之文,也就是他在“詞章學”課堂講授的內容。他認為這部分內容乃《文心雕龍》精義所在,故花大氣力疏通講解,所謂“下篇以下,選辭簡練而含理閎深,若非反復疏通,廣為引喻,誠恐精義等于常理,長義屈于短詞;故不避駢枝,為之銷解,如有獻替,必細加思慮,不敢以瓶蠡之見,輕量古賢也”。而總論和文體論部分的十一篇札記,因非“專有所屬”的“專美”之文,亦非精心結撰,故棄之不取。
三、《文心雕龍札記》的殘缺美
近代以來,隨著西方文藝思潮的涌入,中國學者在回應時代關切之際,開始把目光投向本土的固有資源。受太炎師在日本講授《文心雕龍》的啟發,黃侃在受聘擔任北大教授,講授“詞章學”和“文學概論”課程時,也選擇了《文心雕龍》作為講授內容。黃侃與太炎師不同,或者說超越其師之處,是并非五十篇全講,而是精選了三十一篇講授內容,并撰寫了《札記》作為授課講義。這就使得其書相對于《文心雕龍》原典來說,存在一定的殘缺性,而這種殘缺性又是由于作者順應時代發展潮流,參照現代文學觀念,對講授篇目精心選擇導致的。故其篇目結構上的古典性殘缺,反倒折射出思想內容上的現代性完美,因此可以說《札記》具有一種現代性“殘缺美”。對此,學界多有忽略,管見所及,只有韓經太在這方面略有所悟。他在分析黃侃《札記》“依傍舊文,聊資啟發”的特點時曾說:“黃侃在講說《文心雕龍》一書時,對原書章節是有選擇地進行講疏,這就與完整全面的專書研究不盡相同。……現在需要考慮的問題是:黃侃當年為什么要有所取舍呢?關于這個問題,似乎沒有怎么引起人們的注意。殊不知,在此取舍之間,恰恰體現著黃侃的學術理路。按今見黃侃《札記》31篇篇目為:《原道》《征圣》《宗經》《正緯》《辨騷》《明詩》《樂府》《詮賦》《頌贊》《議對》《書記》《神思》《體性》《風骨》《通變》《定勢》《情采》《镕裁》《聲律》《章句》《麗辭》《比興》《夸飾》《事類》《練字》《隱秀》《指瑕》《養氣》《附會》《總術》《序志》。與劉勰原作相比照就可以發現,除關乎‘文之樞紐’和創作、批評者,黃侃所以舍去不講《祝盟》以下14篇,顯然出于‘文學’性的考慮,與這里所選講的詩、騷、賦、頌、樂府、書記、議對相比,祝盟等文體明顯不屬于文學的范圍。于是,問題的實質已很清楚,黃侃講的是文學的《文心》,而不再是文章的《文心》了。這當然是一個時代的進步。”
《札記》的現代性“殘缺美”,首先表現在對太炎師泛文學觀的超越上。章太炎在其《文心雕龍》開講前曾與弟子討論文學定義,他從泛文學觀的角度認為:“《文心雕龍》于凡有字者,皆謂之文,故經、傳、子、史、詩、賦、歌、謠,以致諧、隱,皆稱謂文,唯分其工拙而已。此彥和之見高出于他人者也。”故其對《文心雕龍》五十篇全講。黃侃雖然認為其師的泛文學觀和阮元的駢文觀各有所宜,并調和兩者觀點,提出了張弛有度的“文辭封略”說,即推而廣之,則文無所不包,不限于文飾、句讀與否;縮小而言,有句讀者皆為文,不論文飾與否;至于文章,則尚韻語偶詞、修飾潤色、敷文摛采;但從《札記》的實際內容來看,黃侃明顯站在文選派立場,傾向于阮元和劉師培的駢文觀,故把目光集中于“剖情析采”的“專美”之文上,且特別重視下篇“析論為文之術”的篇目,只選擇這些篇目的札記單列出書。其“手自編校”的《札記》,寧愿附錄弟子駱鴻凱的《物色》篇札記,也不將自己撰寫的總論和文體論札記編入,可見其對“為文之術”的重視幾乎到了固執的地步,從而使得其書具有鮮明的時代性。
其次,《札記》的現代性“殘缺美”還表現在與桐城派的抗爭上。民國前后,北大教壇一直被桐城派所把持。桐城派宗奉儒家道統,秉承程朱理學,以唐宋八大家古文為楷式,標榜“桐城義法”。黃侃與民國時桐城派重鎮姚永樸同于1914年進入北大,黃氏講授“詞章學”,姚氏講授“文學研究法”。姚氏講義《文學研究法》“發凡起例,仿之《文心雕龍》”,尤其對《文心雕龍》文體論津津樂道,在講義中不厭其煩地引用;黃侃則與之唱對臺戲,在“詞章學”課堂只講《文心雕龍》創作論,對姚氏看中的《章表》《奏啟》《詔策》《誄碑》之類過時的古文文體,一概棄之不顧。同時,黃侃還在《札記》中不遺余力地揭批桐城派,或以漢學家身份斥其不學,或藉駢文家名義責其無文,對“陽剛陰柔”“起承轉合”之類的“桐城義法”進行了無情的駁斥,由此彰顯出其書強烈的戰斗性。太炎師曾回憶:“余弟子黃季剛初亦以阮說為是,在北京時,與桐城姚仲實爭,姚自倚老耄,不肯置辯。”不過,在黃侃等章門弟子的大舉進攻下,姚永樸最終還是招架不住,不得不于1918年辭去北大教職。有意思的是,后來黃侃在南京中央大學也曾開設“文學研究法”一課,并“用《文心雕龍》作課本”。
當然,《札記》的現代性“殘缺美”更集中地體現在對西方純文學觀點的回應上。受西方文學獨立思潮的影響,近代中國文壇特重文學的偶麗韻律和美感情思,提倡將“純文學”與“雜文學”區別開來。黃侃治學本以小學著稱,而1914年受聘擔任北大教授,選擇在課堂上宣講《文心雕龍》大義,在課余時間撰寫《札記》講義,將《文心雕龍》作為本土文化的重要思想資源,以此應對外來文化的強勢滲透,順應時代文學思潮的發展趨勢。為了更好地應對西方純文學觀點,找到與之相侔的本土思想資源,黃侃推崇文選派的文學觀,以“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瀚藻”為標準,從文術、辭采、偶麗、情思的角度,選擇《文心雕龍》的“專美”之文進行講授,并出版“手自編校”的《札記》專書,從而走出其師倡導的泛文學、雜文學傳統,直接以《文心雕龍》的“專美”之文和“為文之術”對接西方的純文學觀念,由此奠定了《札記》一書突出的現代性。
四、《文心雕龍札記》成功的原因
黃侃在北大課堂講授《文心雕龍》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與黃侃同時在北大講授《文心雕龍》的,不僅有其同門朱蓬仙,還有其對手姚永樸,甚至黃侃執贄行弟子禮的劉師培也專門講授過《文心雕龍》。然而,他們或被學生趕下講臺,或被黃侃斗得落荒而逃,就連劉師培也不過默默無聞,若不是羅常培筆述其《文心雕龍》講錄二種,后人則很少知之。那么,為何唯獨黃侃在北大講授《文心雕龍》能大獲全勝呢?仔細推究,這與黃侃的三次選擇密切相關。
第一次是受太炎師在日本講授《文心雕龍》的影響,黃侃亦選擇《文心雕龍》作為其在北大任教的講授對象,使傳統詩文評的龍頭之作進入現代國立大學的課堂。這一選擇意義重大,因為黃侃不是偶然、隨意地選擇了《文心雕龍》作為講授對象,而是有著自覺的意識和充分的理由。他在《札記·題辭及略例》中說:“論文之書,鮮有專籍。自桓譚《新論》、王充《論衡》,雜論篇章。繼此以降,作者間出,然文或湮闕,有如《流別》、《翰林》之類;語或簡括,有如《典論》、《文賦》之儕。其敷陳詳核,征證豐多,枝葉扶疏,原流粲然者,惟劉氏《文心》一書耳。”
與黃侃同時代的陳柱,對《文心雕龍》一書的價值和意義,也與黃侃有相同的看法,可謂英雄所見略同:
昔周秦諸子,生當道術之裂,各以其術鳴于天下,莫不著書以自見。或出自一人之手,或出乎其徒之展轉傳述。其言雖有純駁之不同,然莫不有其專家之學,故世謂之諸子。《漢書·藝文志》敘九流,莫不曰某家者流,其識卓矣。自漢以后,繼踵而作者尤夥,然大抵皆周秦諸子之緒余,雖各有可觀,而方諸古昔,瞠乎后矣。唯劉彥和《文心雕龍》之作,獨為專家之學,足補周秦諸子之所不逮。雖其時摯虞《流別》,鐘嶸《詩品》之類,亦名專書,然或則已闕而不全,或則甚略而弗備。至于魏文《典論》,士衡《文賦》,以及陳思之書,休文之論,尤為具體而微者矣。其傳于今日而小大畢具,有條弗紊,足以卓然并列于諸子者,則劉氏此書而已。
陳柱自敘其治舍人之書久矣,且“時有省悟”,唯“無暇記錄”;1924年為錫山國學館諸生講授《文心雕龍》,次年又在上海大夏大學為諸生講論是書。“隨筆而記,不覺裒然成冊。茲為述其略例如下。一曰補……二曰訂……三曰校……四曰原……五曰評……六曰參考……”,遺憾的是,陳氏《文心雕龍增注》今已失傳,唯《敘例》尚存,原載《國學周刊》1925年第87期。《敘例》勝義紛披,且多與黃侃暗合,上引之外,又如謂彥和之書,“其立論也,一則曰自然,再則曰自然。夫曰雕則非自然矣,曰自然則非雕矣。曰雕曰自然,得毋近于矛盾之說邪?嗚呼!知乎此,則可以語文矣。”這種辯證的酌中之論,與黃侃何其相似乃爾!惜無以窺其詳矣。
周秦諸子時代,專家之學盛行,專門之書迭出,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專家之學漸為正統經學所取代,專門之書亦遂被治經之術所遮蔽,博學通儒成為士子的奮斗理想。及至近代,受西方學術思潮的影響,諸子學重新抬頭,學者務為專家之學、專門之書。誠如錢穆所說:“中國重和合,西方重分別。民國以來,中國學術界分門別類,務為專家,與中國傳統通人通儒之學大相違異。”于是,《文心雕龍》開始進入學人的視野,成為上接周秦諸子,下啟近代新學,外應西學思潮的中華寶典。這就是黃侃選擇在北大講授《文心雕龍》的時代背景和根本原因。因此,他不是像其他學者那樣,或毫無準備地就在課堂講授《文心雕龍》,以致被學生轟下臺,如朱蓬仙;或只是零星地講授一二篇,因此難以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劉師培;或大量引錄過時的文體論,只能落得食古不化的結果,如姚永樸。相反,黃侃順應現代學術思潮,沿著專家之學、專門之書的治學路徑,有選擇、有準備地在北大講授《文心雕龍》,故太炎師謂其“研精彥和《文心》,施之實事”。
第二次是選擇《文心雕龍》中的三十一篇,作為現代《大學規程》新列的專業課程“詞章學”和從日本引進的舶來課程“文學概論”的具體講授內容,積極參與并配合北大文科的教學課程體系改革,并在講授中突出“剖情析采”的創作論,嘗試“文辭封略”的義界探討,提升有韻之文的文學地位。雖然“詞章學”是現代《大學規程》中新列的專業課程,但是黃侃卻覺得這門課程的講義編寫起來“不甚費力”,因為他決定在這門課上主要講授《文心雕龍》創作論,而文章作法正是其強項,太炎師曾謂“季剛尤善音韻文辭”。“文學概論”是當時《文科改訂課程會議議決案》規定在1918年開始執行的文學門通科課程,黃侃只是在原課程名稱前加上“中國”二字,就在這門新課上講起了《文心雕龍》總論,并綜合太炎師的泛文學觀和阮元、劉師培的駢文觀,提出了閎通不黨的“文辭封略”說,以致所授課程大獲全勝。當時的聽課人楊亮功回憶說:“當時中文系教授有劉申叔(師培)先生講授中古文學史,黃季剛先生教文學概論,黃晦聞(節)先生教詩,吳瞿安(梅)先生教詞曲,皆是一時之選。”“黃季剛先生教文學概論以《文心雕龍》為教本,著有《文心雕龍札記》。”與楊氏同年考入北大中文系又同年畢業的蕭勞,也對黃侃在北大講授《文心雕龍》印象深刻。他在《六十年前我在北大的幾點回憶》一文說:“黃侃先生當時在北大教授《文心雕龍》,他對古典文學有相當造詣。”
第三次是選擇“析論為文之術”的二十篇講義作為專書出版,使其“手自編校”的《札記》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強烈的戰斗性和突出的現代性。黃侃對著述要求嚴苛,一生不輕易出書。其師章太炎說:“(黃侃)始從余問,后自為家法,然不肯輕著書。余數趣之,曰:‘人輕著書,妄也。子重著書,吝也。妄不智,吝不仁。’答曰:‘年五十當著紙筆矣。’今正五十,而遽以中酒死,獨《三禮通論》聲類目已寫定,他皆凌亂,不及第次,豈天不欲存其學耶!”黃氏所撰《札記》講義,雖然陸續在報刊有所發表,但是他本人仍不急于出書。不過,及門弟子則堅決請求其將《札記》結集出版。門人兼女婿潘重規在其所編《文心雕龍札記·跋》中說:“先師平生不輕著書,門人堅請刊布,惟取《神思》以次二十篇畀之。”一方面,黃氏門人因為深知其師“平生不輕著書”,在刊布著述方面極為“吝嗇”,故而“堅請刊布”,懇請其將零星刊發以及篋中所藏有關《文心雕龍》的講章裒為一集,正式出版,以饗天下。另一方面,黃侃所謂“年五十當著紙筆”也不能一概而論,在“門人堅請刊布”的情況下,他也會適當顧及弟子所請。1927年7月,他將“手自編校”的《神思》以下二十篇交文化學社印行,名曰《文心雕龍札記》。但沒有將《華國月刊》已發和未發的上篇部分《札記》收入書中,這既反映了他嚴苛的著述態度,也表明了他合乎時代潮流的文學觀。黃侃正是通過他“手自編校”的文化學社版《文心雕龍札記》,向世人宣告他所講授的是文學的《文心雕龍》,而不是文章的《文心雕龍》。
從選擇《文心雕龍》這部書作為教學對象,到選擇其中的三十一篇作為教學內容,再到選擇二十篇講義作為專書出版,這一遞減過程使得其“手自編校”的《札記》,與古典原著《文心雕龍》相較殘缺性越來越大。然而,從回應時代關切,正視西方文藝思潮的挑戰,適應現代文學觀念的發展來說,這種古典性殘缺正是《札記》現代性完美的體現,而且選擇越精粹,殘缺性越厲害,則現代性越鮮明!就此而言,黃侃“手自編校”的《札記》要比后來整理出版的三十一篇全璧,時代性更強,現代性也更突出,當然價值也更大。
(摘自《黃侃〈文心雕龍札記〉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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