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六年的舊歷正月十五,是張萬福七十五大壽,張宗昌決定不惜一切地為老爺子祝壽。隨著權位的日益提高,張宗昌越來越熱衷于這類慶祝活動。它既可以炫耀權勢、搜刮財富,還能賺個孝順的好名聲,何樂而不為?這一次,將是他任督辦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盛會,省內外的名流顯貴都將收到邀請。
祝家莊的王府式督辦私邸已經建成,它的落成典禮和慶壽活動同時進行。
聽說張宗昌要帶七姨太袁素娥來祝家村察看新家府,可慌壞了負責監工的趙琪和趙子玉。他們一面忙著布置新舍,一面為張宗昌和袁素娥張羅臨時住處。這天,天沒亮趙琪就趕到沙河,從早晨等到晌午才把督辦迎來。用完午飯,趙琪和趙子玉陪著他們看了小發電廠和家廟,兩口子還滿意,但等進了宅院,袁素娥就皺起了眉頭,越看越不高興。黑漆大門本是當地最講究的彩飾,袁素娥卻嫌古舊;朱梁畫棟的三進頭房舍,她又嫌光線太暗;室內的家具擺設是一律用貴重的硬料制成,她也嫌顏色單調。那花園、戲樓倒沒挑出什么毛病,可她還是陰沉著臉,把趙琪嚇得汗珠子直往下滾。待看到西廂的臥室,袁素娥立刻動了怒,厲聲向趙琪責問道:“你蓋上這么幾間破廂房,我們‘姐妹’十九個來給老太爺祝壽,怎么個住法?”
原來,張宗昌經過“明媒正娶”的十八房姨太太和正房袁氏,都要親自來祝家村為老爺子祝壽。一向精明周到的趙琪,居然把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疏忽了。
“這……當初好像……”趙琪支支吾吾地說: “上邊好像沒有交代??不過請您放心,我馬上安排修建臥房??”
張宗昌感到袁素娥的提示十分重要,當即命令趙琪、趙子玉在祝壽前趕建十九座小樓。他說完欲到廳內休息,趙琪深怕房子建成后再挨白眼,卻追在袁素娥后面懇求道:
“這修建小樓的事,還是請太太給定個樣式為好。督辦您說呢?”
“老七看著辦吧!”張宗昌說。
袁素娥雖然不懂什么建筑樣式,卻自告奮勇留在沙河監工。張宗昌一聽非常高興,將她贊揚了一番,并決定陪著她住些日子。但事不湊巧,第二天就聽說吳佩孚派來的聯絡官正在濟南求見,李景林等人也等著張宗昌去商議軍事。
“去見他們干什么!”袁素娥見張宗昌立刻就要返回濟南,故意倚在他懷里撒嬌: “你成天象野狗一樣在外面狂蕩,也不知道交了些什么朋友,早就把我忘了!”
“馮玉祥那小子老想給我找麻煩,你等我打了勝仗……“
“哼,什么馮玉祥李玉祥的。你們這些人,你咬我、我咬你,咬得滿嘴是毛,有什么意思!咱們中國這么大地盤,一個人分一塊,井水不犯河水不就得了?”
“嗨,你們女人懂什么天下大事!”
袁素娥撇了撇嘴,不吭聲了。其實,她正巴不得張宗昌趕緊離開呢。她一到沙河,見那位趙琪面白目秀、懂禮知義,多情多意而又不露鋒芒,心中就十分喜愛。尤其是趙琪薄薄的嘴唇總是流露出淡淡的笑意,更使袁素娥感到迷醉。她要求留下來監工,不過是為了蒙蔽張宗昌。這個冤家一走,她可就方便了,反正在祝家村橫躺豎睡自己說了算。
這天,趙琪請人晝夜設計了幾份住宅圖紙,拿到袁素娥房中請她定奪。袁素娥只是一心想與趙琪在一起,對圖紙看得不甚清楚就隨便指定了一種。趙琪是個細心人,與姨太太交往絕不會給人留下把柄,因此正正經經地辦完事即刻躬身告退。
“哎,怎么這就要走?”袁素娥嚷道。
“太太還有什么吩咐?”
“嫂子跟你說幾句話。”袁素娥以命令的口吻說: “你別走,坐下!”
趙琪直著身體,機械地坐到椅子里。
“喝茶!”
趙琪又恭恭敬敬地端起了細瓷蓋杯。
袁素娥見他這副戰戰兢兢的模樣,撲嗤笑出了聲,把趙琪嚇了一跳。她舒舒服服地躺倚著,挑逗地瞧著無可適從的趙琪。她早就膩歪了張宗昌那股野蠻勁,現在就是喜歡趙琪這種唯命是從、唯唯諾諾的作態。
“我問你,這兩天嫂子待你不薄吧?”
“那當然。太太還需要辦些什么事,只要我能辦得到,一定竭盡全力讓您和督辦滿意。”
“這就對了。”袁素娥眉開顏笑地說, “你干嘛象根木頭似的坐得這么遠?到我這邊來呀!”
從袁素娥遞來的第一個眼神,趙琪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她是督辦的寵妾呀,豈敢胡來,弄不好是要掉腦袋的,可是又不敢不從。這使趙琪進退兩難,嚇出了一身冷汗。正十分尷尬,趙子玉突然推門進來,解了趙琪的圍。趙子玉上前施了一禮,用一種格外好聽的嗓音笑瞇瞇地說:
“七太太,我昨天特意從煙臺為您請來兩位給洋人做飯的廚子……這是幾份菜譜,請您先過目。”
“放到這里吧。”袁素娥有點不悅。
“還有這住房您要覺得還不夠方便,我再派人另外安排……“
“那只好謝謝你啦!”袁素娥露出一絲冷笑。
趙子玉根本沒有看出她的不高興,滿口答應著退出去了。七姨太的到來,使趙子玉感到這正是向督辦獻媚討好的極好機會,所以往她屋里跑得格外勤。再說,他發現袁素娥對趙琪比較滿意,當然不甘心功勞都讓別人搶走。不過從此以后,趙琪可就極少在袁素娥面前露面了。趙琪除了畏于張宗昌之外,又看到趙子玉天天盯在身邊,更得加倍提防———由于他是督辦眼里的紅人,早就招惹趙子玉的嫉妒了。
想見的人不來,不想見的有事沒事地圍著轉悠,把袁素娥急得六神無主,也害得她不敢對趙琪做得明目張膽。
她實在忍耐不住了,干脆直接派婢女去請趙琪來一趟。趙琪一推門,見袁素娥躺在被窩里沒有穿衣起床呢。正欲退出,袁素娥坐起來生氣地叫道: “你這個不識抬舉的東西,我有事見你!”
“太太……”趙琪不敢走了,但站在門口不動。
“怎么老是躲躲閃閃的?我能吃了你不成?”
“最近在祝家村施工很緊張,所以沒來,太太不要誤會。”
“你給我到櫥子里拿件衣服……”
“是是……”趙琪剛走到床邊,袁素娥忽地掀了被子撲上來,用白嫩的胳膊摟住了他的脖子……
“太太別這樣……”趙琪心猿意馬地說, “督辦他……”
“怕什么?督辦那里有我呢。”
“外面還有人……”
“你是說趙子玉那個渾小子吧?哼,你別管,我饒不了他!”
過了些日子,張宗昌高高興興返回祝家村,由趙琪陪同察看姨太太住宅的施工情況,感到非常滿意。察看完畢,他即刻到沙河臨時住處見袁素娥。一進門,正好碰見趙子玉恭恭敬敬地向袁素娥請示什么問題。
“督辦您可回來了。您這一走,可把俺害苦了!”
七姨太一見張宗昌,將趙子玉撇在一邊撒起嬌來。趙子玉給弄得很尷尬,趕緊走開。七姨太見他走遠了,又叫著“督辦”抽抽搭搭抹起淚來。
“我來了,你怎么就哭?”張宗昌莫名其妙。
“幸虧你來得及時,如果你晚來一步,俺就沒臉見你了……“
“為什么?”
“這個趙子玉天天來,勾勾搭搭的不懷好意。剛才他……“
張宗昌還未聽完就勃然大怒,拍案大叫道: “他媽的,我斃了他!”
趙子玉就這么完蛋了。
張宗昌住了一夜,就急著回濟南讓督署籌辦祝壽的事情。袁素娥身邊只剩了趙琪一個人,可就如魚得水了!這個趙琪也是風月老手,本來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從第一次見到袁素娥起,就被她的妖冶風騷勁兒給勾住了,恨不能撲上去咬一口。剪除了趙子玉,他再用不著裝傻賣呆了,就使出了全部本事對付袁素娥,幾乎每天晚上都睡在她的床上。
十九座小樓全部竣工之后,聽說前來祝壽的人即刻到來,袁素娥又與趙琪在枕頭上商議起來:
“眼看就要正月十五,那老狗來了還不知要住多少天,這樣還不得苦死我。”
“十九房,督辦總要輪著來……”
“如果讓他碰見怎么辦?我可不能離開你,你得給我想辦法!”
在袁素娥的軟纏硬磨下,趙琪終于想出了一個好主意。這就是將每一座小樓門前都按上一只紅燈作為標記,張宗昌晚上進哪個房間便將哪盞燈熄了。這個主意不僅大受袁素娥的歡迎,其他姨太太們也稱贊趙琪的安排。因為這樣處理,既免除了她們長時間的無效等待,也不必再為與別人同床而提心吊膽。
為老爺子祝壽,張宗昌心里很是一陣激動。他怎么能不激動呢?前來祝壽的遠近親戚、客人竟達上千人,其中省內外的巨頭名流就有百人之多,光是負責收付禮品的管賬先生就有四十多名。另外,還召來了四個祝壽的戲班子。張宗昌脫了軍裝換上長袍馬褂,笑容滿面地到處察看、叮囑,生怕到時候出什么漏洞。
辦理壽事的總管是掖縣商會會長宋喜勝,此人辦事左右逢源,神通廣大。他將宴席分成福、祿、壽、禧四個等級,安排送大禮的。其余遠親近鄰、一般朋友安排在散席上。來祝壽的人各自持禮品先到賬房領取標記,赴宴時將標記掛在胸前,由專人領著入席。戲班也有安排;北京來的戲班安排在督辦私邸后院的戲樓上演出,其余三個班子安在祝家村東、村西、村南三個臺子。到了正月十五,祝家村比往年任何節日都熱鬧。四個戲班子對臺唱,八個村子齊放光華;村里村外,街道兩旁,到處都掛滿了花燈。
張宗昌對這些布置十分滿意,拍著宋喜勝的肩膀大加贊揚。當他走進帳房察看時,一進門便被禮品驚呆了。什么壽屏、壽幛、壽面、壽桃,什么金條、金磚、金牛、翠馬、巨額支票、金玉葫蘆、牛奶珍珠耳環、鉆石金戒指,閃著光彩,奪目耀眼。另外,屋內地上還擺著別人送的什么寶玉螺鈿紅木圍屏、紫檀螺鈿中式家具??這些物件根本無法數清,全是名貴珍品,有的一件就值數萬元。在這個金光燦燦的小世界里,張宗昌如醉如癡,神魂顛倒地左翻右倒,找出一件自己最喜歡的寶貝——直隸督辦送來的一只金老鼠。其實這金老鼠的價值并不比其它禮品高,只因老太爺屬鼠,親自將它送上去倒是蠻有意義。張宗昌在把兄弟中素來有個孝順的好名氣,這次當然要借獻金老鼠在眾人面前表現一番,使老太爺高興高興,干脆把這金老鼠擺到了正廳上。
祝壽活動就要正式開始。省內外的頭面人物,正坐著喝茶、寒暄,忽聽外面報“老太爺到”。于是乎,紛紛面帶微笑起身脫帽叩首,以示重禮。老太爺雖然身子有些佝僂,但裹上長袍,刮了臉,手里再拄上根貴重的漆得光閃閃的拐杖,進得大廳來,倒也顯得有幾分富豪氣派。但他原先畢竟還不是大財主,一生中還是頭一次經歷這種盛大活動,而且也不甚懂這種大場面的禮數;更因這些年仗著兒子得勢,總想露個大臉給別人看,因此對眾人的恭敬施禮不理不睬,目不斜視地直走向大廳正中的高座。
張宗昌見父親失禮,在一旁十分著急,趁他還未就座,忙跑上前去壓低聲音說道: “爹,人家都站著給你行禮呢。”
“這個好說,都免了!”
老太爺未等客人坐下,自己先裝模作樣地往高椅上坐,張宗昌趕緊上前攙扶。老太爺往旁邊一搭眼,發現案子上擺著個金光閃閃的物件,眼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他瞪著小眼睛直勾勾地仔細端詳,才看清那是一只老鼠,而且和真老鼠一般大小。
“田,田!”老太爺回頭沖張宗昌叫道。
張宗昌嚇了一跳———在這種場合下被父親叫乳名,他感到有失體面,忙又低聲提醒道: “爹,在外人面前別叫小名。”
“噢,張宗昌!”老太爺提高了聲音,指了指案子說:“那是個什么?”
“老鼠嘛!”
“我還不認得老鼠?問你是什么老鼠!”
“用金鑄的。”
“這可是好。”老太爺取過金鼠又端詳著,突然抬起頭,很嚴肅地問兒子: “嗯,我問你,這金鼠怎么做得這么小?做成大的就不成?”
張宗昌知道老頭子要鬧笑話,趕緊解釋說: “爹,這東西就是做得小才有紀念意義嘛!因為你屬鼠,人家直隸督辦特意為你的大壽做的。”
“屬啥就鑄啥?嘿嘿,我他娘的要是屬驢就好了!”
“這這……”張宗昌見老太爺竟然當眾出丑,羞得話都說不上來了。偷眼一看,四周的貴賓們可不都極力忍著笑?他又氣得渾身冒火星。這有什么辦法?誰叫他是自己的老太爺呢!
張宗昌本來是興高采烈地來參加宴會,卻被老太爺鬧得很不痛快。為了防止老太爺再弄出什么事,宴會一開始張宗昌就叫手下人把他送回臥室休息,并且吩咐不再讓人去拜見老太爺。就連看戲也單獨給他安排廂座,以便減少與客人的接觸。
酒席散后,天已很晚了。張宗昌去與弟兄們打牌,但打得很不順手,想起好幾天沒與七姨太袁素娥在一塊兒了,便中途離座直奔袁素娥的小樓。不料想敲過門之后,里面卻沒動靜;張宗昌一急,咚咚咚象敲小鼓一樣連著砸起來,袁素娥仍未來開門。
怎么回事?袁素娥正和趙琪在里面鬼混呢。這時候趙琪怎么就敢來?原來將近晚上十二點時,袁素娥瞅見四姨太門前的紅燈熄了,心中一喜,忙擺上好酒好菜將趙琪約了來。其實四姨太的紅燈并不是張宗昌熄的,是張宗昌的頑皮外甥晚上摸麻雀回來,覺得十九只紅燈蠻好玩,順手用彈弓將那燈泡打滅了。此時袁素娥與趙琪正飲酒,猛聽得砸門,立時給嚇懵了。偌大的一間屋,竟找不著個藏身的地方。趙琪連驚帶嚇,呆在那里像塊木頭。他下意識地撲通跪倒在地,向袁素娥乞求救命。
人們常說的“急中生智”,還真有點道理。袁素娥很快就冷靜下來,一把將趙琪拉到門后,迅速從箱子上摸來一只大帽盒,不慌不忙地走向外間開門。
“督辦,俺來開門了!”袁素娥故意酸溜溜地尖聲叫著開了門。還沒等張宗昌往里進,她就將那帽盒飛快地往他頭上一扣,一手捏著他的手心,一手按著帽盒,撒嬌地問:“督辦哎,你猜,俺給你準備的什么好菜?”
張宗昌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弄糊涂了,一時也無暇想別的。當明白袁素娥是在跟他撒歡兒,就戴著帽盒,老老實實地任聽擺布。
“快猜快猜!什么菜!”袁素娥把帽盒敲得咚咚亂響。
“午餐肉!”
“不對不對,另猜!”帽盒被敲得更響了。袁素娥一邊嚷一邊回頭遞眼色,示意趙琪快走。
趙琪這才醒悟過來,借著咚咚的“鼓聲”掩護,趕緊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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