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05/20

給我一個吻

可以不可以

眾所周知，中國文字形成很早，文獻的出現也甚久遠。 但我們不難想象，接吻這種事情，屬于私域而非公共問題， 屬于生活而非政治問題，殊不足以見諸大人先生的筆下， 在“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正經文章中自然不易找到 痕跡。

先秦以前的文獻，百家九流，或存或佚，數量也不算少，我只想到《易經》有一條爻辭，或許有關接吻。 傳世本《易經》咸卦的卦爻辭全文如下：

該作品為敦煌遺書法藏P3794，

是一份占卜主題的手稿。

尺寸為30x155厘米。

具體創作年代、書體類型及詳細內容尚不明確。

作為敦煌遺書的一部分，

它具有一定的歷史價值和研究意義，

可用于探索古代占卜文化及相關書寫形式。

咸：亨。利貞。取女吉。

初六 咸其拇。

六二 咸其腓。兇。居吉。

九三 咸其股，執其隨。往吝。

九四 貞吉?；谕觥ｃ裤客鶃恚髲臓査肌?/p>

九五 咸其脢。無悔。

上六咸其輔頰舌。

引起人注意的，就是最末這句“咸其輔頰舌”。

《易經》的性質，簡單說就是占算宜忌的手冊。首句的“亨。利貞。取女吉”，是卦的占辭，表示咸卦的一般宜忌。

從初六至上六，由低而高，謂之六爻，所附的文字分兩部分：描述爻象，如六二的“咸其腓”，這是爻辭；斷定吉兇，如六二的“兇。居吉”，則是爻的占辭。

我們很容易看到，咸卦爻辭“咸其拇”“咸其腓”“咸其股，執其隨”“咸其脢”“咸其輔頰舌”，句式皆作“咸其×”；而這個“×”，皆指人體的某一部分，由“拇”（足大趾）而“腓”（腿肚）而“股”（大腿）而“脢”（脊背肉）而“輔”（頰骨）、“頰”（兩頰）、“舌”，位置自下而上，顯然是與爻位相應的。

要理解咸卦的爻辭，要點是“咸”的含義。大約由于首開頭占辭有“取女吉”的話，古人就將咸卦

的寓意理解為男女問題，《易傳·彖傳》云：

咸，感也。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以相與。止而說，男下女，是以“亨。利貞。取女吉”也。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

又《荀子·大略篇》亦云：

《易》之咸見夫婦，夫婦之道不可不正也，君臣父子之本也。咸，感也。以高下下，以男下女，柔上而剛下。聘士之義，親迎之道，重始也。

二者對“咸”的解說高度一致，可以代表先秦的一般理解。大致上，“咸”是交感、感應的意思。自此而后二千余年，說《易》者皆不脫此樊籬。

東漢接吻俑,1987年9月四川瀘州合江漢代石棺出土

《易傳》一般以為成書于戰國時期，去《易經》本身的形成年代已甚久遠，而且它是將《易經》作為一個微言大義的圣經來闡釋，實際上完全扭曲了《易經》本來的性質。故近世以來凡受現代學術觀念洗禮者，多抱有以經還經、以傳還傳的意識，對《易傳》的舊解釋不再輕易接受。

具體到咸卦問題，仍有學者繼承舊說，如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劉大鈞、林忠軍《周易古經白話解》；另有些學者則完全顛覆了舊說，將“咸”理解為損傷、斬傷之義，如李鏡池《周易通義》。

至于上六爻辭“咸其輔頰舌”，《易傳·象傳》舊解作：“媵（一作滕）口說也?！贝蠹s是指搬弄口舌是非。近人或承之，如黃壽祺、張善文解為“交感相應在口頭上”，劉大鈞、林忠軍解為“因感而牙床、面頰、舌頭齊動”；或另立新說，如李鏡池解為夢占之辭，字面指“臉部連同舌頭都傷了”，高亨則解為“其人受批頰之辱”。總的來看，諸家之說都不能令人滿意。

在此，對《易經》里這個“咸”字可以提出一個新解。

"天下第一吻" 雅安博物館漢畫像

1941年出土于眉山市彭山區

首先，李鏡池釋“咸”為傷，是取清人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咸者，?之古文，嚙也。從口從戌，會意。戌，傷也”之說；高亨釋“咸”為斬，則據《尚書·君奭》“咸劉厥敵”、《逸周書·世俘篇》“咸劉商王紂”之例。但由“咸”字在上古的普遍用例來看，這一訓釋的依據并不充分 。而且還有一點，在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易經》和傳世文獻《歸藏》里，咸卦的“咸”皆書作“欽”；另， 帛書《易經》里，臨卦中的兩處“咸”又書作“禁”。這樣來看，單純就“咸”的字形來作訓釋就很不可靠了。

《易傳·彖傳》和《荀子·大略篇》關于“夫婦之道”的發揮，自然是以意逆志，不必信從；但關于“咸，感也”的訓解，從通假角度卻是完全成立，也有實例支持的。

而這個“感”字， 有個絕佳的用例， 即《詩經· 召南·野有死麕》：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翻譯成現代女郎版的話，意思就是：別這么猴急！別碰我的高級內衣！別讓狗狗叫起來。這里的“感”，通“撼”，有動、碰或弄之類的意思。大約，《詩經》里這個“感”，正可用來解釋 《易經》的“咸”，“咸”“感”“撼”通假，在訓詁上完全說得通。這樣來看，咸卦爻辭“咸其拇”“咸其腓”“咸其股，執其隨”“咸其脢”“咸其輔頰舌”，就可理解為男女前戲的一連串行為—正類似于后世的《十八摸》！至于“咸其輔頰舌”，則自當指親吻，甚至舌吻了。

東漢擁抱像 故宮博物院藏

需要說明，“咸其輔頰舌”的“輔頰舌”，注家皆理解為并列的關系，指面部器官而言，古今幾無異辭。為免枝蔓，在上文討論時也暫從此說。但實際上是可以有另一種句讀和解釋的。

“咸其輔頰舌”的“頰”，古代異文又作“夾”“俠”，帛書《易經》作“陜”，其本字并不確定；而“夾”“俠”往往通作“挾”，同時“挾”亦與“接”字互用。

無論是“夾”或“挾”抑或“接”，都宜作動詞用，“夾舌”“挾舌”“接舌”正可自成語詞，皆可理解為接吻。這樣的話，“咸其輔頰舌”則應句讀為“咸其輔，頰舌”，“咸其輔”三字成一句，與上文“咸其×”的句式完全一致，整句話也顯得比原來自然；同時，其表示接吻的意味就更明確了。

關于《易經》的成書年代，是太專門太復雜的問題，在此不必介入，總之可信是孔子之前的文獻，也是中國最古的文獻之一。若“咸其輔頰舌”或“頰舌”是指接吻而言，這個記錄是夠早的了。只是上古茫昧，書闕有間，尤其《易經》作為文本又甚簡略隱晦，這只可說是暫立一義而已。還不宜說《易經》就是中國文獻中關于接吻的最早記錄。更何況，即便可以確定最早的文獻記錄，這個“最早”的意義也是有限的——只是文獻上“最早的接吻記錄”，而非歷史上“最早接吻的記錄”，只是千秋紙上塵，而非真正的活色生香。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吻，必然已經湮沒在前文獻時代了。

以上有關接吻的的內容

均摘選自后浪出品、胡文輝先生所著的

《接吻的中國史》

本書將中國人的接吻作為文化史問題進行探討，做了史料性的實證研究。作者隨時留意，有聞必錄，積久成多，獨立搜集了大多數材料并略作論述，寫成這本有趣味的中國接吻文化小史。

接吻雖是一樁小事，卻是一樁無數人都在做的小事。接吻問題只是學術邊緣中的邊緣，國外關于接吻的著作本就不多，專門討論中國人接吻問題的論著更是幾近空白。但古代中國人之于接吻，雖不及西方人那么熱衷、那么高調，卻絕對不是不存在的，中國人自有中國人的“吻的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