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了這一輩子,讓我印象最深的感覺就是餓,那種無力感,讓我從未感覺到自己與死亡的距離竟然如此之近”
一,
受訪人 金央浩 朝鮮族 五十年代初期畢業于莫斯科大學,歸國后在撫順礦務局工作,特殊時期被下放到喀左縣的四家子生產隊接受勞動改造,七八年落實政策之后被調回撫順,先后在撫順多家國有企業工作,后由信訪辦退休。
二,
我是五八年被下放到喀左縣的四家子生產隊的,當時四家子生產隊屬于臥虎溝人民公社,那功夫的四家子生產隊很窮,山多地少,加上當時的農業生產水平不高,所以那功夫的四家子生產隊的條件是相當的艱苦。
現在的孩子們可能不知道餓是什么感覺了,但對我們那一代人來說,饑餓的感覺早就已經是刻到了我們那的骨頭 里了。
初到四家子生產隊那功夫,除了生活困難一點之外,并沒有受到什么太大的沖擊,因為我念過書的緣故,當地的生產隊長和支書,社員什么的對我還挺好的,比咋愛城里面上班那功夫強多了。
我剛到生產隊的時候,給我分配的工作就是跟社員去山坡子上開荒,不到一天的時間,我的雙手就打滿了水泡了。
老支書見我也不是干活兒的料,就跟生產隊長商量,給我派了點輕快的活兒,讓我跟隊里面的車把式一起去起牲口圈,今天的孩子們可能不知道什么是“起圈”,其實起圈,就是把前一天牲口拉在牲口圈里面的牲口糞清理出,然后再趕車拉點干凈的土,給牲口圈里面兒鋪上。
這活兒也得需要體力,但相對開荒來說就屬于是很輕快的俏活兒了,一般人生產隊長還不愿意給呢。
我當時主要的日常工作就是起圈,墊圈,打掃生產隊的院子,給隊部撿柴火,揀糞,活兒倒是不累,但那功夫吃的真的叫一個差,日常的伙食就是高粱米水飯和大咸菜,就是那種齁齁咸的大咸菜疙瘩,春夏兩季有點青菜好一點兒最起碼可以吃蘸醬菜了,可到了冬天基本上,就全是咸菜疙瘩了。
我本以為,這就是自己的苦日子了呢,人生的日子再苦也不過就是如此了呢!
可萬萬沒想到,我的苦日子還在后頭呢!
六零年全國自然災害,加上蘇聯催債,整個四家子生產隊,乃至整個兒的臥虎溝人民公社,都開始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了。
好多人家都出現了喝粥,都喝不上的地步兒了,我那功夫掙的那點兒公分兒,根本就夠不上自己吃喝兒,你就更不要說吃飽了。
那會兒我姐偶爾還能從撫順給我郵寄點兒麥乳精,白糖之類的營養品,等到了六零年,我姐給我郵寄的東西也是越來越少了,到了六十年代中期那功夫家里面兒就徹底的不在給我郵寄任何的東西了。
家里面來的信說,撫順那面購買東西也開始受限了,也就是說有糧票也不行,百貨大樓里面壓根兒就沒有供應。
我在生產隊根本就接觸不到外面兒的世界,根本就不知道社會怎么一夜之間就變成這樣兒了呢?
但苦日子還得接著過,我一個人倒還好說,可是看村子里面人過的日子,那真的是一言難盡,剛開春兒那功夫,榆樹上面剛剛吐綠,村子里面的半大小子,半大丫頭就開始爬樹擼榆錢了,一整棵樹不到半天的功夫,就變得光禿禿的了,一點兒綠色兒你都看不著。
我每日的高粱米水飯,也變成了高粱米稀粥了,咸菜疙瘩也是有一整塊變成了半塊了,因為糧食限制供應了,自己也得精打細算,誰知道這股風兒什么時候能過去呢!
我記得那功夫村子里面兒有一戶叫李二喜的社員,當時媳婦兒還懷著孕呢,那功夫也沒有任何營養能補充啊,就找到我,想跟我勻點麥乳精和白糖什么的,想給自己的媳婦補補身子。
我自小兒不說日子過得有多優渥吧,但我真的沒想到當時的農村這么窮,給孕婦補身子的麥乳精竟然都買不起。
我把自己剩下的半罐子麥乳精一股腦全給了李二喜了,李二喜對我千恩萬謝,整的我還 挺不好意思的,但也就是這半罐子的麥乳精在以后的一次又也有一次的運動中成了我的護身符了,這是后話,在后面兒會跟大家伙兒提到的。
六零年的五六月份的時候,是最困難的時期,四家子周邊莊稼地里面的野菜都被社員們挖光了,那功夫除了土真的沒有任何可以吃的東西了。
我那功夫每天從炕上起來,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沒死,晚上四五點鐘,就早早的趴下了,為的是節省體力,不然人清醒著會感覺到餓啊。
我餓得難受那功夫,真的,站著都覺著累,走道兒都搖搖晃晃的,往肚子里面兒灌涼水是當時比較流行的方法,但也不過就是脹肚十多分鐘的事兒,接下來你還是餓。
記的那是六零年六月的一天早上,我扶著炕沿,從炕上爬了起來,本想著先去把牲口圈的糞給起出去,可我剛到門口的時候,就發現,敢大車的常大鞭子,正趴在牲口槽子跟前兒,扒拉牲口槽子呢!
“老常,你干啥呢?起來這么早啊!”我拎起鐵鍬跟老常打了聲招呼,就奔著牲口圈過去了。
老常就像是做賊似的,一下子,從牲口槽子跟前兒直起了腰“啊,老,老金啊!沒事兒,沒事兒,過來看看牲口的草料,這兩天對隊上的棗紅馬有點拉稀,我看看是不是草料問題,我先走了!”老常緊緊捂著自己的褲兜,撒腿就跑出了隊部。
我也沒當作一回事兒,敢大車的車把式關心牲口那不是正常嗎,我現在餓的是偷眼昏花,多想一回都懶得去想,,因為飯都吃不飽,我餓啊,哪有那個閑心去研究老常是不是在關心牲口啊!
當天晚上可能是我白天涼水喝得實在是太多了,沒躺下多一會兒呢,就想著往外跑放水去。
上廁所兒撒尿的當口,我無意看向牲口槽子那面兒,只見有個身影在牲口槽子跟前兒忙活著,我剛開始還以為是生產對的保管員在喂牲口呢,但看那個身量兒不像,這人能是誰呢?莫不是搞破壞的階級特務?
這功夫我的警覺性一下子就上來了,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我的身份比較特殊,我本身就是個被下放的“壞分子”,生產隊的馬真要是有點什么事兒,那被懷疑的對象肯定是我啊,我就住在隊部兒,不懷疑我還能懷疑誰啊。
我躡手躡腳的走向牲口圈,一把將牲口槽子邊上的人抓住了,“誰?”被抓住的人率先向我發問道。
我一看,樂了,這不是早上的老常嗎?這功夫老常也認出我來了“老金啊,你這功夫咋還沒睡呢?”老常訕訕地問向我。
“出來解手,你干啥呢?”我問向老常。
“老金大哥,不怕你笑話,家里面兒沒糧食吃了,我過來扒拉扒拉牲口槽子,想給孩子們撿幾個苞米粒子回去吃?”老常不好意思的低頭向我說道。
“這玩意兒,也能吃?”我不解的問向老常。
“能吃,咋不能吃呢?撿回去點兒,在鍋里面炒炒可香了,你……你可別讓隊長知道啊。”老常警惕的對我說道。
我這功夫也是餓得滿眼金星了,哪管得上那些啊,隨即就跟老常一起搶起牲口的口糧來了。
老常還跟我說了,不但是牲口槽子里面的玉米,豆子能吃,就是馬糞里面兒沒消化的玉米粒子要是能扒拉出來,也一樣能吃。“洗洗不就干凈了嗎,那有啥的啊。”
自此我算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了,每天起糞之前總愛先扒拉扒拉牲口糞,攢下來的糧食,先用清水淘洗干凈,然后找個沒人的地方晾起來,自己算是餓不死了。
我餓不死了,不代表四家子生產隊里的其他人餓不死,村東頭老馬家的小丫頭因為餓壞了,也不知道在大野地里面吃了什么樹葉子了,回到家就口吐白沫兒,人還沒送到公社衛生所呢,就死在半道上了。
村子里面死人不是稀奇事兒,那功夫餓死人更不是什么稀奇事兒,因為你吃不飽飯,別人也吃不飽飯,整個兒公社的人都吃不飽飯,哪家沒有餓死人的情況出現呢?
田間地頭的樹皮都被老百姓們給扒干凈了,草根子都挖出來當吃的了,可想當時有多難吧。
六四年之后,情況稍有好轉,雖說一樣的吃不飽,但好歹能對付一口吃的,那功夫我每天最可望的就是能在夢里面做個吃飽飯的美夢,可不知道是怎么了,那幾年我壓根兒就沒做過吃飽飯的夢。
饑餓成為了我們那個時期的人最刻骨銘心的記憶了。
我在四家子生產隊熬過了三年自然災害,日子沒消停幾年呢,六八年的大時代就到來了,對我來說那是我精神上最艱難的幾年。
因為我的身份比較特殊,是公社特別的監管對象,也不知道是誰,在特殊時期,向組織上檢舉了我在自然災害期間偷竊生產隊糧食的問題,當然被一起列為壞分子不止我一個,還有趕大車的老常。
生產隊里面的每次會議,我和老常都是重點的斗爭對象,剛開始那幾年不過就是給生產隊里面認個錯兒,做個檢討,從心靈深處表達對勞苦大眾的懺悔。
其實,那功夫的人們還是比較樸實的,當地人有句老話兒叫做“殺人不過頭點地”,承認了錯誤,也就完了。
可在那功夫不行啊,時代的浪潮之下,沒有無辜的人更沒有平靜的生活,每個禮拜都要開斗爭會兒,每個斗爭會,我和老常的必然登臺檢討,檢討之后,才是干部們對社員傳達最高的精神指示。
慢慢兒的我也就習慣了這種形式上的折騰,誰讓自己沒抵抗得住饑餓的誘惑呢,挨批我沒有任何的怨言,畢竟自己是真的偷了生產隊里面的糧食了。
我本以為這場運動折騰個一年半年的也就過去了,可是世事難料,這場運動從剛剛開始的口頭教育上升到了武力斗爭了。
當時我聽到這個消息,心里面一下子就涼了半截了,“完了”,我早就聽說其他公社又打死人的事兒發生了,可怎么也沒想到這股子歪風竟然也吹到了臥虎溝了。
村子里面一些成分不好的階級敵對分子相繼被抓了出來,這回開會我和老常不再孤單了,不但是有人陪了,而且陪我們的人也會越來越多,說錯一句話,擺錯一個物件,乃至口號喊得不夠洪亮都能被帶上大帽子。
看來這些人是要玩真的了,很多像我一樣的壞分子挨罵已經成為了常態了,要是檢討不夠誠懇,很有可能會被吊起來毒打一頓,真的是毒打,用皮帶,用搞把往人身上打那種。
我有很多次都被捆綁著雙手被吊了起來了,但每次都會被李二喜給救下來“老金,不是階級敵人,他在自然災害期間救過我的老婆和孩子,這個麥乳精的罐子就是證據!”
李二喜世代貧農,他當時的說話是有著舉足輕重的分量的,每每這個關鍵的時刻,李二喜都會將我救下來,使得我在那個不堪的時代沒有挨過一次的打。
但作為一個知識分子,跟生產隊的牲口搶吃的,甚至去扒馬糞包的黑歷史讓我這輩子一直無法釋懷。
偷的確是偷了,這是不爭的事實,有辱斯文也罷,挖社會主義墻角也罷,當時的我為了活下去,別無選擇,也沒得選擇,活著可能是那個時期的人所有的目標,也是一個奢侈的愿望。
但不管怎么說那個不堪的時代總算是過去了,如今回想起來,讓我十分的恐懼,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就像做夢一樣,既真實,又荒誕,而且還充滿了戲劇性。
我不愿意做夢,也恐懼做夢,但對糧食的熱愛,從那功夫起,就開始貫徹了我的一生了,很多時候家里面飯菜做多了,孩子們總想著倒掉,每每這個時候,我都會把她們攔下來“在過去,這頓剩菜剩飯就能救一個人的命啊,可不能浪費!”這些年以來我家的剩飯剩菜基本上全是我吃了,因為是真的舍不得扔。
我兩千年那功夫,回過一次四家子,還特意去老常和李二喜他們家去看了,那會兒兩家人的日子過得都挺不錯的,至少吃喝兒方面兒,我看是相當的豐盛,酒肉管夠造的日子,在當初是我們想都不敢想的,可如今竟然成真了。
所以這些年啊,我總會感嘆,在時代的大浪潮面前,個人甚至渺小到不如一粒沙子,咱們就說四家子村東頭老馬家那個小丫頭吧,現在除了她的家里人,還會有人記得起她是怎么死的嗎?我想應該是不會的,人在優渥的生活條件跟前會選擇性的忘掉許多自己不愿意想起的記憶,包括饑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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