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雨》
老杏樹又開花了。
我立在樹下,望著那些粉白的花瓣在風中簌簌而下,竟疑是雪。花瓣落在肩頭,便成了淚;落在掌心,便成了血。這樹已不知活了多少年歲,樹干粗得兩人合抱尚不能圍,樹皮皸裂如老人面上的皺紋。每年四月,它便開得極盛,滿樹的花,白里透粉,粉里透紅,遠望去,竟似一片云霞棲在了枝頭。
母親最愛這樹。她總說,杏花開時,春天才算真正來了。她常常搬一把藤椅,坐在樹下摘菜,或是與鄰家的婦人們閑話。那些婦人大抵是艷羨她的,因她雖已年邁,卻仍保持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風韻。她的頭發總是梳得一絲不茍,在腦后挽成一個髻,銀白的發絲在陽光下閃著微光。她的面容雖已布滿皺紋,卻依稀可見年輕時的美麗輪廓。她說話時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城里人才有的腔調。
母親年輕時確是美人。村里上了年紀的人至今仍記得,當年她穿著藍布旗袍從城里回來時的模樣——“像畫上走下來的人似的”。她本可以在城里過體面日子,卻偏要回到這窮鄉僻壤。為了侍奉雙親,她辭了礦務局的工作;為了有人能入贅,她舍棄了心儀的對象,選擇了老實巴交的父親。這些事,她從不曾抱怨過半句,仿佛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杏子熟時,母親便拿著長竹竿,將那些黃里透紅的果子打下來,盛在竹籃里,挨家挨戶地送。她總說:“自家樹上結的,不值什么。”可誰都知道,這杏樹結的果子格外香甜,而且熟得晚,其它杏子都下市了,它才熟。集市上能賣好價錢。母親卻寧可分給鄰里,也不肯拿去換錢。她便是這樣的人,寧可自己吃虧,也不愿別人說她半句不是。
去年此時,杏樹剛打花苞,母親便走了。那夜她說了許多話,像是要把一生的話都說盡。她說到年輕時在礦務局工作的光景,說到回鄉后的艱辛,說到我們幾個兒女哪個讓她省心,哪個讓她操心。她說得極慢,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我不敢多應,怕她累著,只是握著她的手,那手已枯瘦如柴,卻仍溫暖。
“杏花快開了,”她望著窗外說,“今年開得晚些。”我點點頭,說明天就能開了。她笑了笑,那笑容竟有種少女般的羞澀。“怕是等不到了。”她說。
我以為她只是隨口一說,誰知那竟成了讖語。第二日黃昏,她便安詳地睡去了,面容平靜得如同嬰孩,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我握著她的手,那手漸漸涼了,我卻遲遲不肯松開,仿佛這樣就能留住她似的。
母親走后,老屋便空了。灶臺積了灰,再沒有人去擦拭;院子里的落葉堆積,再沒有人去清掃;晾衣繩斷了,再沒有人去接上。只有那棵老杏樹,依舊按時開花,按時結果,仿佛什么都不曾發生過。我有時站在樹下,恍惚間還能看見母親坐在藤椅上的身影,聽見她喚我的小名。可定睛一看,那里除了飄落的花瓣,什么也沒有。
母親一生節儉,衣服補了又補,卻總漿洗得干干凈凈;飯食極其簡單,卻總變著花樣讓我們吃得香甜。她似乎從不為自己活,全部心思都用在侍奉公婆、照顧丈夫、養育兒女上。我常想,她可曾有過不甘?可曾后悔當年的選擇?可曾在夜深人靜時偷偷哭泣?這些,我永遠無法知道了。她將所有的苦楚都咽下,留給我們的永遠是溫暖的笑臉。
如今我回到老屋,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屋內靜得可怕。母親的房間還保持著原樣——窄小的木床上鋪著藍布床單,床頭柜上放著她用了半輩子的搪瓷杯,墻上掛著她年輕時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穿著旗袍,站在礦務局門口,笑容明媚如春光。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女子,會在不久后回到農村,度過清貧的一生?
我坐在她的床邊,忽然發現床底下有個小木箱。拖出來一看,竟是母親的“百寶箱”——里面裝著我們的成績單、獎狀、家書,還有一本日記。我顫抖著手翻開日記,里面的字跡清秀工整,記的都是家常瑣事,偶爾夾雜幾句詩詞。在最后一頁,寫著這樣一段話:
“杏花又要開了。這一生,如杏花般,開過便罷。不悔回鄉,不悔選擇,只愿兒女平安。若有來世,還做你們的娘。”
我的淚終于決堤,滴在紙上,暈開了墨跡。窗外,一陣風吹過,杏花如雨般落下。我仿佛聽見母親在說:“哭什么,杏花落了,明年還會再開。”
是啊,花開花落,年復一年。只是沒有了母親的老屋,再暖的春光也驅不散那徹骨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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