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研究學者、南開大學講席教授葉嘉瑩,于2024年11月24日去世,享年100歲。
她是華發的先生,
她是詩詞的女兒,
她是中國古典文化的傳燈人,
她是喧囂浮世淌過每個人心間的清溪,
她是中國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葉嘉瑩。
序:一世多艱 寸心如水
很多人知道葉嘉瑩先生,因她氣質卓越、才情縱橫,但很少人了解,她命途多舛、漂泊伶仃的一生。年少喪母、去國離鄉、遭遇臺灣“白色恐怖”、大女兒及女婿雙雙車禍身亡……備嘗大悲大苦,正如她所寫“一世多艱,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
即便如此,她說她不是一個弱者,“弱是你取一個弱的姿態,我有自己的持守,不會隨波逐流去改變”。詩詞于她,并非慰藉,“是寄托,是理想,是責任”。
回顧九十余年來路,她把日子過成了一首首詩,或悲憫,或蒼涼,或雋永,她自己就是對詩最好的注解。縱不言語,她站在那里,也已十分美好。
《把心走過的路說出來,就是詩啊!》
節選自葉嘉瑩2015年演講“從漂泊到歸來”
來源/光明日報
1
我是1924年生人,生活差不多將近一個世紀了。
我出生的年代是民國建立后,各地軍閥混戰時期,1937年又發生了盧溝橋事變,我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中走過來的。
童年葉嘉瑩丨1924年7月,葉嘉瑩出生于北京的一個書香世家,三四歲時父母就教她背誦古詩。
當時,很多有志之士都希望從事有建設性的事業以復興祖國。甲午之戰中國海軍潰不成軍,至于空軍更是一無所有,所以我的父親北大外文系畢業后就進入了當時中國第一個從事航空建設的機關工作。
“七七”事變后,父親一路隨著國民政府退到重慶,而母親帶著我和兩個弟弟在淪陷區北平。
由于父親多年沒有音信,母親憂傷患疾,術后傷口感染病逝在火車上。從小,我就遭遇到國和家的各種苦難。
少女葉嘉瑩丨1941年,葉嘉瑩考入北京輔仁大學國文系,專攻古典文學專業。同年9月,其母去世。葉嘉瑩與伯父、伯母及兩個幼弟一同生活。
1939年,我15歲,寫了《蝴蝶》這首小詩:
幾度驚飛欲起難,晚風翻怯舞衣單。
三秋一覺莊生夢,滿地新霜月乍寒。
當年我在北京的老家是一個大四合院,母親在房前開辟了一片小小的花池,夏天螢火蟲、蝴蝶都在花叢中翩躚起舞。
一個秋天寒冷的傍晚,一只小小的白蝴蝶落在院子中間地上后,再也飛不起來了。我就蹲下來看了它半天,當時真的覺得生命是如此之短促,如此之脆弱。
2
上了大學,顧隨先生教我唐宋詩,講得非常好,有時也教我們作詩。我從小就在家里作詩,就把舊作抄了幾張紙送給老師看,顧先生看了以后對這些詩很贊賞,這更加激發了我寫詩的興趣。
求學期間的葉嘉瑩丨淪陷區中,生活艱苦,但葉嘉瑩從未中斷讀書,從師于古典詩詞名家顧隨教授。后排右二為葉嘉瑩,前坐者顧隨。
有一天,顧先生把我作的詩發回來,說都寫得不錯,想幫我發表,問我是否有筆名。我突然想起有種鳥叫迦陵,迦陵和嘉瑩的讀音差不多,我說叫迦陵吧,就有了一個“迦陵”的筆名。
1944年秋冬之際,我一口氣寫了好幾首律詩,其中一首寫道:
盡夜狂風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聽。
晴明半日寒仍勁,燈火深宵夜有情。
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禪不借隱為名。
伐茅蓋頂他年事,生計如斯總未更。
后來有讀者問我,你怎么這么年輕就寫這樣的作品呢?
我是莫知其然而然,莫知其為而為,總之就是寫了這樣的詩。
圖丨1945年葉嘉瑩畢業,同時被三所中學聘為國文教師,深受學生喜愛。
那是抗戰勝利前一年,也是抗戰最艱苦的一年。我們在北平,傍晚至深夜,就能聽到日本人在街道上喝醉酒唱著歌,開著卡車呼嘯而過,所以我說“盡夜狂風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聽”。
當時已經是抗戰后期了,有時有一些好消息傳過來,但是畢竟戰爭還沒有結束,我們仍然承受著苦難,所以“晴明半日寒仍勁”。希望年輕人記住:我們的國家曾經有過這樣的苦難,如果我們不奮發圖強,苦難還會再來。
3
人生的流轉,人生的命運,不是你能掌握的。我這個人,沒有什么遠大的志意,從來不去主動追求什么,把我丟到哪里,我就在那個地方盡我的力量,做我應該做的事情。
圖丨1948年3月葉嘉瑩結婚
轉眼之間國民政府敗退,當時我先生在海軍學校教書,我們就在1948年11月來到了臺灣。我在彰化女中找到了一個教書的工作,生下了大女兒。
當時臺灣“白色恐怖”非常可怕,要是被懷疑有問題,親戚朋友都不敢跟你來往。1949年冬我先生被關,1950年我被關,只有二十多歲,真是“雨余春暮”。經過了多少風雨的摧殘,春天走了,我的青春走了,所以“海棠憔悴不成嬌”。
圖丨1948年葉嘉瑩隨丈夫遷居臺灣任教,自此她培養了一大批中國傳統文化人才。
1951年我寫了一首《浣溪沙》:
一樹猩紅艷艷姿,鳳凰花發最高枝,驚心節序逝如斯。
中歲心情憂患后,南臺風物夏初時,昨宵明月動鄉思。
我真是沒有想到經歷了抗戰的苦難,經歷了漂泊流離的苦難,經過了牢獄之災,所以說“驚心節序逝如斯”。
“中歲心情憂患后”,我那個時候只有二十多歲,可是經過了那么多憂患,心情已經是中歲的心情。
圖丨青年葉嘉瑩
“南臺風物夏初時”,眼前看到的是南臺灣的景色,這不是我故鄉的景色,北京沒有這么高大的鳳凰木。
“昨宵明月動鄉思”,天上一輪明月,勾起如煙往事,前塵若夢,當年在故鄉的那些歡樂的時光,永遠不會回來了。
后來,我先生出來了,證明他不是“匪諜”,我也就沒有“白色恐怖”嫌疑了。
4
我當初在彰化女中教書時,那里的同事覺得我教得好,就把我請到臺北的二女中去教書。一到臺北,臺灣大學就請我去,輔仁大學在臺灣復校了也請我去……我的生命都用在教書上了,我喜歡詩詞,也想把我對詩詞的喜愛傳給下一代的人,所以就在那么多學校教過。
西方的漢學家那時候來臺灣看見我到處在講課,就邀請我去美國。
圖丨1966年,葉嘉瑩赴美國講學,先后任密西根大學、哈佛大學客座教授,是當時為數不多的用英語講授中國古典詩詞的中國學者之一。此間,一批歐美學生從師于她,后成長為漢學專家。
1974年我申請回國探親。回國后寫了一首長詩《祖國行》,有1870個字,其中一段寫道:
卅年離家幾萬里,思鄉情在無時已。
一朝天外賦歸來,眼流涕淚心狂喜。
離開了我的故國故鄉三十年,我在飛機上遠遠看見北京一片長街燈火,我就在想那是不是我小時候常常來往的西長安街,當時眼淚就留下來了。
1976年3月24日,我的長女言言與女婿永廷發生車禍雙雙殞命,我日日哭之。
之前我去美國開會,曾沿途先到多倫多大女兒家,開完會又去費城看望小女兒家。那時候,內心充滿了安慰,想我這一生受盡了千辛萬苦,現在畢竟安定下來了。誰知就在我動這一念時,上天給了我懲罰。
我就寫了哭女詩十首,其中有一首:
從來天壤有深悲,滿腹酸辛說向誰。
痛哭吾兒躬自悼,一生勞瘁竟何為?
我辛辛苦苦地工作,主要是為了維持我的家,各種艱辛都受過了。可是經過那次大悲痛后,我忽然間覺悟了。把一切建在小家小我之上,這不是一個終極的追求。我要有一個更廣大的理想,回國教書,將古代詩人們的心魂、志意這些寶貴的東西傳給下一代。
自1979年回到南開大學教書,至今已經三十余年了。
改革開放之初的葉嘉瑩(前排右三)丨1978年,葉嘉瑩向中國政府提出申請回國講學,1979年得到批準。
5
圖丨數十年來,葉嘉瑩應邀到北京大學、南京大學、復旦大學、武漢大學等幾十所大學講學。
1993年,南開大學成立了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聘我為所長。這兩年海外又有朋友為我捐建了迦陵學舍,真是感謝。
我不要私人的住房,只要一個講學的地方,就像古代的書院,可以在里面講學、開會、研究。希望自己還能夠有短暫的余年,協助愛好詩詞的學生朋友。
又到長空過雁時。云天字字寫相思。荷花凋盡我來遲。
蓮實有心應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千春猶待發華滋。
在中國古詩中,常用雁排成人字來表達思念,這種思念不應是小我的、私人的那一點感情,而應是對國家、文化更博大的情誼。
圖丨葉嘉瑩在《朗讀者》節目 她說:我的詩詞都是我親身的經歷感情 我吟誦我的詩詞就是吟誦我的一生
我知道我雖然老了,但對我的理想、感情還是有癡心。我相信只要有種子,不管是百年千年,我們的中華文化、我們的詩詞一定會開出花結出果來的。
這就是我的從漂泊到歸來的故事。
后記:蓮實有心 應不死
詩詞養性,先生風骨為明證。
晚年依舊娉婷于世的葉嘉瑩表明心跡:“我平生經過離亂,個人的悲苦微不足道,但是中國寶貴的傳統,這些詩文人格、品性,是在污穢當中的一點光明,希望把光明傳下去,所以‘要見天孫織錦成’。我希望這個蓮花是凋零了,花也零落了,但是有一粒蓮子留下來。”
葉嘉瑩先生與她最愛的荷
其實,每個人的希望都在于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光芒,每個人都有自己心底發出的力量。關鍵在于,你的心朝向哪一方?
葉先生說過,“我們從亂離之中走過來很不容易,應該保有一種美好的、向前的、向上的、向善的持守。希望所有的人,珍重自己,珍重自己的希望,珍重自己的理想。不要在人生旅途中迷失自己。”
愿你,懷揣“蓮心”,亦活出自己的詩樣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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