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瑞三
父親早年愛畫幾筆翎毛花卉,常給大家念叨一些老畫家的名諱和技藝,從此,我記住了于非闇老先生的大名。
于非闇(1889—1959)名照,字非廠,別署非闇,又號閑人。他是滿族人,祖籍山東蓬萊,久居北京,當過記者,后從事工筆花鳥畫創作,兼治印書法。新中國成立后,歷任北京畫院副院長、中國畫研究會副會長。
我喜歡于非闇則是因為他寫得一手好散文。文章大家周作人在1950年3月20日寫的《于非闇的筆記》一文中,曾高度評論:“閑人的那些市井小品真是自有他的一功,松脆雋永,沒有人能及,說句俏皮話,頗有他家奕正之風,可以與《帝京景物略》的有些描寫競爽吧。”《帝京景物略》是一部明代地方志,作者劉侗、于奕正對所述事物,無不親自閱歷,且文筆冷峭俊逸。于非闇的文章能與之媲美,這對愛書藏書的人來說該有多大的吸引力!
近兩年,我按圖索驥,在濟南英雄山文化市場淘到于照非廠著《都門豢鴿記》,而且是1928年北京晨報社初版本;在書博會上買到山東畫報出版社版的于非闇著《都門四記》,其中包括《釣魚記》《釣魚記補記》《藝蘭記》《豢鴿記》和《蟋蟀記》。近日去省圖借書,又幸運地從“非闇漫墨”文集里找到兩篇專寫濟南的散文,是妥妥的市井小品。一篇題目《濟南之春》,刊于1941年4月12日《新北京報》,署名于非廠,該文篇幅不長,茲照錄如下:
東華西鵲,拱衛明湖,七十二泉,各吐珠玉,歷下風景之盛,誠有如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者。予十七齡時始來此,寓學院衙中,猶憶大堂懸一聯,為北平翁方綱閣學所書,聯云:“爾無文字休言命,我有兒孫要讀書?!贝寺摽砂l人深省。予學釣魚劃船始此時。自后每過此,輒宿數日。自某督為大審,予曾為文諷之,題曰《大帥大審》,大帥怒,予始不敢來濟南,迄于今。
上月末,自津來濟,寓德人石泰巖旅舍。翌晨入城,直指鵲華橋,賃小舟,沿堤行,時海棠已花,綠柳成行,于煙波蕩漾中,遍游明湖之諸勝。西湖勝境,自宋已著,吾不幸生也晚,而又懶于往游,比來游,則洋樓數座,為要人之居,已大煞風景矣。北海公園,吾最喜其地,輝煌矞麗,無一些洋氣,自西南角建一煙囪,只得坐漪瀾堂前矣。當我初來歷下,時在光緒甲辰,及今吾復游其地,殆即趙松雪所謂“水光山色不勝悲”者也。登北極閣,遙望鵲華二山,蒼翠欲滴,濟南春色,于碧水澄鮮中覘之矣。飯后至曲水亭,尚多三十年舊屋宇,碧水一泓,澄可見底,水中鳳尾藻,隨水動蕩,柔媚使人心醉。少婦即水浣衣,粉白黛綠,每于漪瀾中竊竊其影。環曲水亭列肆,皆文玩字畫書帖,在昔,每于飯后隨先大人即亭中坐,啜苦茗,各肆攜書畫碑版乞鑒賞輒獲珍品。今吾至其地,遍覽各肆,都無瑰奇可喜之物。僅見一杯,徑可三寸,高才五六分,淡描青花,雙藍圈六字款“大明嘉靖年制”,以略損而價昂,未收也。得一硯而歸。
趵突泉為歷下名泉之一,曲廊復道,今皆不見,所見唯人工所造數泉,不足觀。途中遇杜康泉,泉臨街道,以垣護之,只留駐足之地,泉水澄清,有小蟹二三橫行水藻間,珍珠玉盤之喻,唯親見者始能領略其妙耳。
濟南民風憨厚,無險詐之氣,于拉洋車者覘之。拉洋車以上海最為“欺生”,天津次之。天津租界,雖久居者,且不能識方向,況異鄉之客。異鄉客借拉車者為識途,而拉車者每以客之呼車,覘其為異鄉否耳。當我初至天津時,不識途,脫帽,立若筆直,低聲鞠躬而前以問值崗之巡捕,則僅曰“前邊”;退而問拉車者,則洋洋然充若不聞。濟南之拉車者至恭謹,每有問訊,必掬其誠以告,索價既不昂,多與錢一二分,則必稱謝。至若旅舍門前之車,偶遺物車上,無虞也。
于非闇1930年至1948年,先后任北京《晨報》“藝圃”版和《新民報》“北京人”版的編輯,并熱心為國內各報副刊撰稿。山東濟南是中華文化的重鎮,又是于非闇的桑梓之地,自然會牽掛于心,不忘為她施彩運墨。這篇文章記述他自津來濟后的游蹤觀感,不足千字,卻寫得左右逢源,意象萬千。在他眼中,1942年4月的大明湖,比杭州西湖、北京北海公園還要“柔媚使人心醉”;明湖南岸“環曲水亭列肆,皆文玩字畫書帖”,文人學士在此品茗論文的場景,又讓人深感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厚底蘊。特別是最后一段文字,自然形象地描述拉洋車者不“欺生”、禮貌待客、講誠信,把“濟南民風憨厚,無險詐之氣”的優良品質表現得淋漓盡致,真可謂妙筆生花!
第二篇《歷下晝晦》,刊于1941年4月25日《新北京報》。該文用大段文字描述了濟南天氣驟變時海棠花色彩的變化,開始是“石泰巖旅館海棠盛開,朝日初升,倍覺頑艷”?!皶r已近巳,忽覺金光照眼,院中海棠尤嬌艷”?!吧傺商熳阅隙?,漸上漸黃,映海棠葉上呈慘綠”?!坝虚g,南風起,隨風而昏漸及半天,鵲華諸山不可見,海棠花頓變為白,仿佛滿樹梨花,迎風搖曳”,直至“風已撼樹,黃塵蔽天,望海棠已落紅成陣,力不能勝矣”。此時,于非闇觸景生情,感慨萬端,他寫道:“予在北京,曾遇此景,惜無海棠為之點綴,此所以獨成為濟南之春歟?”查《清季史料》記載,庚子年北京、濟南確有冬春之別,“清光緒庚子義和拳之亂,山東地近畿輔,而安謐無憂”,“時京、津官紳避亂者麇集濟南,市面繁榮,遠過平日”。
歷史或有迂回,而于非闇筆下的海棠花,也確實在濟南泉水的滋養下越來越嬌艷?!八膰鷹盍G,兩樹海棠紅”;“堂上老年耕讀樂,海棠樹下課兒童?!薄拔矣泄u君記取,惜花須惜海棠花?!睋?934年版《濟南大觀》記載:“本市花卉產數最多,原發達于西鄉官扎營莊,嗣因開辟商埠,所有地畝多建市房、住所,營此業者日漸零落?,F在多遷至東南關沿河及廣場地方,商埠亦有多處……近來亦有種植東西洋花草者,每年獲利頗巨?!逼渲械暮L幕ǚ趾L?、秋海棠、四季海棠、西府海棠等,現已達七八個品種。
1934年6月,北京中山公園舉辦“齊魯畫展”,于非闇又送展《山水》《荷花》等濟南題材的畫作,其手法寫實,用色富麗典雅,吸引了廣大觀眾駐足欣賞。
寫到這里,忍不住為于非闇老先生的家國情懷和精湛技藝額手稱慶,同時也有必要解讀一下他與老舍先生的君子之交與深厚情誼。于非闇年長老舍10歲,都是滿族人,都在北京長大,有蒔花養鳥的共同愛好。老舍在《悼于非闇畫師》一文中說:“每值我家菊開,畫師必來,徘徊花間”;“他只住著三間小屋,但是他不因環境局促,而稍馳怠。繪畫就是他的生命”。于非闇善養鴿,著有《都門豢鴿記》,甫一出版即不脛而走,老舍配合造勢,也將“我的兩位姐丈都喜歡玩鴿子的一點兒故典”,寫成《小動物們》和《小動物們(鴿)續》在《人世間》發表。1958年中國畫院成立業余訓練班,非闇老先生親自指導學員,老舍夫人胡絜青拜齊白石、于非闇為師學習繪畫,后成為一級美術師,任中國畫研究會副主席。
1930年至1934年,老舍先生來濟南齊魯大學任教,租住趵突泉南側的南新街小院,于非闇“十七齡時始來此”,“自后每過此,輒宿數日”。于非闇游幕濟南,自然會與老舍先生見面交流。我推測,上面介紹的非闇老先生兩篇寫濟南的文章及參展畫作,也飽含著老舍先生的一番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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