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曾以前有意資助一個窮學生去日本留學,但他還提醒那個學生:
“你到時候去了哪里,畫李白就李白,杜甫就杜甫,別從他們身上扯遠了,他們的漢學家就那么點功力,不要難為人家了。”
那個學生沒有留情,還反駁道:“唐朝離我那么遠,李杜我又不認識,我若不從他們二位身上拉點東西出來,如何下手呢?”
范曾回答不出來,那個學生最后也沒有去日本,而那個學生叫黃永厚,黃永玉的親弟弟。
黃永厚1928年出生在湖南鳳凰,在家里排行老二,又被人稱“二先生”。
哥哥黃永玉曾說,他弟弟黃永厚兒時體弱多病,一次發高燒差點要了他的命。
大家都做好了心理準備,把他卷進芭蕉葉里準備埋了,沒想到他卻奇跡般痊愈。
但這場大病也讓他的聽力受到了影響,大家調侃他為“老二聾子”,后來發育不好,又多了個“矮子老二”的綽號。
然而,漸漸地,他的聽力開始恢復正常,歲月還給他的外貌添了幾分灑脫,因此有人說他與周總理有幾分神似。
可能是長相親和,又曾死里逃生,父母對這個兒子頗為疼愛。
有一回文廟祭孔,父親分到一塊從“犧牲”架上割下來的肉,拿回來就先讓二兒子黃永厚舔一口,再拿給大家享用。
沈從文曾為表侄寫過一篇文章《一個傳奇的本事》,當時正在上海流浪的黃永玉,在街上隨手買了一份大公報,看到了這篇文章。
他就著街燈,讀完了這篇文章,眼淚打濕了報紙……
那時候,十三四歲的黃永玉已經背井離鄉,獨自到大城市漂泊打拼,黃永厚十歲不到。
大哥不在,黃永厚承擔起了照顧家人的責任,后來還參了軍,跟人做護兵,還一路干到了中尉,當時他才16歲。
黃永玉也很疼愛弟弟,在廈門讀書時,就經常寄畫冊回來給黃永厚學習。
沒有旁人指導,黃永厚自己無師自通,對著畫冊在大院的大照壁畫起畫來。
因為個子不高,下面畫滿了,黃永厚還自己搭個梯子高空作業,每次墻上作畫都要把父母嚇個半死。
新中國成立后,黃永玉在表叔沈從文、畫家張正宇的邀請下,從香港回到北京,進入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任教。
他還介紹黃永厚報考中央美術學院,結果錯過了招生的時間。
黃永玉不甘弟弟的才干被埋沒,親自拿著黃永厚的木雕作品去找華君武幫忙,華君武安排他在美協當秘書,一邊工作,一邊積累學習。
1954年,黃永厚終于考上中央美術學院,畢業后與哥哥一樣,做的是教書育人的工作,先后在廣州和安徽合肥工業大學執教。
但黃永玉幾乎家喻戶曉,而一字之差的黃永厚,名字鮮為人知。
由于同哥哥長得很像,很多人把黃永厚錯認成他哥哥黃永玉。
(黃永玉、黃永厚)
學生陳遠就回憶自己與老師黃永厚的第一次見面,黃永厚糾正他,“我不是黃永玉。”
兩兄弟相對比,黃永玉年少有為,早早就冒出了頭,黃永厚卻大器晚成。
哥哥在他心目中永遠是榜樣的存在,當別人把他認錯成哥哥,他會覺得自己擔不起別人投過來的、本應該屬于哥哥的崇拜的眼神。
他不愿沾哥哥的光,也擔心自己影響到哥哥的聲譽。
他對哥哥無限的崇敬,而哥哥對弟弟卻是言語之中總透露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黃永厚被稱為“怪才”,黃永玉曾形容弟弟的畫風“幽姿”:
“他的畫風就是在幾十年精神和物質極度奇幻的壓力下形成的,我稱之為‘幽姿’,是陸游詞中那句‘幽姿不入少年場’的意思。
無家國之痛,得不出這種畫風的答案。陸游的讀者,永厚的觀眾,對二者的理解多深,得到的痛苦也有多深,排解不了,撫慰不了。”
兩位老人這一輩子都經歷了彌天的痛苦,黃永玉擅于把痛苦揉碎,淬煉出快樂、幽默的心智。
而黃永厚選擇將痛苦背在肩上,埋頭繼續趕路,很不一樣的人生觀。
幽姿不入少年場,少年不趨炎附勢、不攀附權貴,也不奢求他人的“發現”、了解。
在名利場他總喜歡站在角落,觀看著魑魅魍魎,而到了作品他又不愿只做旁觀者,他要把一切眾生相揭開。
黃永厚曾說:“人不能在云里霧里活著,大事面前不敢表態,什么玩藝兒,冷血!”
他的畫不僅僅看著欣賞,更需要讀著沉思,若只看畫,忽略“永厚體”的題跋,看他的畫就有些霧里看花的模糊感。
一旦細細吟誦畫上的題跋,給人心里的震撼一時之間難以消解。
他的《板橋知范濰》,畫面上兩竿瘦竹在風中搖曳,主人公鄭板橋只給了一個背影,背影滿是疲倦、倔強和無奈。
能懂畫家的意思,但讀者腦中的所想又像畫面外的孤云一樣,懸在半空中難以捉摸,而旁邊的短札,立馬讓讀者的情感了然了:
“板橋知范濰二縣,時當為民做主,“難得糊涂”賴賬之詞,猶今之政治丑聞。何更碑刻,大張世教,抑馬列不足使人聰明?悲夫!牧惠云:……之有今日,糊涂還不夠么?
他的畫可以欣賞,揮出去又馬上變成了鞭子,打在身上疼得厲害。
1979年,黃永厚在上海辦畫展,一位蘇州畫家指著他一幅題跋密密麻麻的畫詰問在一旁看畫的前輩朱屺瞻:“這是中國畫嗎?”
朱屺瞻先生回答:“是中國畫。這種畫上百年沒入畫過了,要讀很多書,還要有自己的見解。我也讀過許多書,我不是畫這種畫的人。”
不像黃永玉人緣很好,天南地北都有朋友,黃永厚相對沉寂。
退休后他就到安徽合肥安享晚年了,有學生上門拜訪,他很樂意與他們交談,但始終把握著聊天的節奏。
防止自己聊太投入了,學生出于禮貌,不敢打斷他,耽誤了他們的學生就不好了。
學生陳遠說,“他一旦發現給別人造成了負擔,就會覺得特別過意不去。”
他回憶黃老師一次生病住院,怕耽誤他工作死活不肯他去醫院看。
不帶雜念與他交往的人,他很歡迎,有目的接近他的,他當即就回絕了。
有級別很高的官員上門求畫,他說最近手不舒服,畫不了,但過兩天司機送他出門一趟,他為感謝司機,主動要給人家畫一幅。
陳遠非常敬佩黃老師:
“黃老在畫壇的地位和聲望非常高,經常有一些權貴來求畫,他對這些權貴都非常不感冒。
假如是——也不能說是窮人——我們普通人,他見到后就會為他們畫一張。”
領導去看望黃永厚,主動表示可以給他建一個美術館,他當場拒絕了,“美術館有什么用?”
黃永厚的晚年過得很簡樸,除了畫畫就是看書,吃穿也不講究。
他晚年所住的房子,完全不同于黃永玉同處通州的豪宅‘萬荷堂’。
一進門就能看到他哥哥黃永玉題的字:“翻你東西的人肯定是個天才,你要想法趕快把他轟走。”
借哥哥的畫,無聲之間,給來客立了規矩。
再往客廳走,又是黃永玉的畫,題字為:
‘除卻借書沽酒外,更無一事擾公卿。吾家老二有此風骨神韻。’兩邊有一對聯,乃是聶紺弩的詩句:‘中年多隱痛,垂老淡虛名。’ ”
借書沽酒、淡虛名,點出了黃永厚不變的秉性,一如李可染曾給他題的字:“大丈夫不從俗流,干凈的人”。
2018年8月7日,黃永厚去世,享年90歲。
得知恩師的噩耗,陳遠震驚得手抖個不停。
他一直等著天氣涼快一些再過去看望老人家,沒想到天涼了,也是自己送他最后一程的日子。
五年后,哥哥黃永玉病逝,享年99歲。一個90歲,一個99歲,黃家真的有長壽的基因。
曾幾何時,我只認識黃永玉時,我認為一個人長壽的秘訣就是幽默樂觀的心態。
如今,接觸到他的弟弟黃永厚,再返回去思考,或許長壽的真理該是干凈。
干凈地活著,出淤泥而不染,再干凈地離開這個世界。
下面是黃永厚作品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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