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臘月二十九。
我們老家那塊兒有個講究,年三十的餃子要守歲吃,二十九這天,就要先緊著給本家拜個早年。
我二姨嫁在鄰村,二姨夫是個木匠,手藝好,給公家做活,家里條件比我們強上一大截。
每年這天,娘都要帶著我和弟弟去二姨家拜年,走動走動。
娘是家里的長姐,每年都會提前去二姨那兒看看。
那年和去二姨家拜年,二姨看人下菜,返程時娘說的話我牢記半輩子
可那天,爹帶著我和弟,給幾家近鄰拜過年后回到家,娘還在院門口那塊大石頭上坐著,手里捏著個麥秸稈兒,有一下沒一下地劃拉著地上的殘雪。
爹在院子當間兒站住了腳,問她:“今兒個風大,雪粒子都快把路封了,看這天色,早點去老二家吧,路上也能好走些。”
娘把麥秸稈兒一扔,站起身拍了拍褲腳上的雪,說道:“不慌,不慌,鍋里還溫著粥,你們爺仨先墊墊肚子再走不遲。”
爹瞅了瞅天,沒再多話,轉身進了伙房,娘跟進去,給我們一人盛了一碗稠粥,上面還臥著個荷包蛋。
娘端著碗,小口小口地喝著粥。
我和弟在一旁磨蹭著,央求她也帶我們一起去,娘頭也不抬,顧自喝粥,輕輕說了句:“不去。”
我曉得娘心里頭打的啥小算盤。
二姨家前年翻蓋了五間大瓦房,青磚到頂,琉璃瓦在日頭底下亮晃晃的,院墻也高,門口還擺著兩個石獅子,村里獨一份兒。
而我們家,還是幾十年的三間土坯房,屋頂的茅草都黑了。
那年和去二姨家拜年,二姨看人下菜,返程時娘說的話我牢記半輩子
前幾年攢了點錢,剛買了磚頭準備起新房,爹卻在給人幫工時從梯子上摔下來,腿傷了,那點錢全填了醫藥費,蓋房的事就擱淺了。
娘領著我和弟,守著家里那五畝薄田,爹腿腳不利索,重活干不了,只能在家編些筐子補貼家用,日子過得緊巴巴。
她是怕被人比下去,心里不舒坦。
爹說:“娃兒們想去就一道去吧,大過年的,添個熱鬧氣兒,也好。”
爹說著,從炕柜里翻出個布包,打開來,是準備好的壓歲錢。
他數了數,抽出幾張嶄新的票子遞給娘:“拿著,這是給老二家那倆孩子的,一人一份,別薄禮了。”
娘點點頭,把錢仔細疊好收進了內兜。
然后她又從布包里摸出幾張毛票,遞給我和弟一人五毛:“這是你們倆的壓歲錢,不多,買點炮仗或者糖豆兒吃吧。”
娘把我的舊棉襖緊了緊領口,又把狗皮帽子往我頭上一按,叮囑我道:“小蘭,到了二姨家,見了人要機靈點,二姨、二姨夫要喊,曉得不?你也是大閨女了,要懂事。”
我嗯了一聲,說:“娘,我記下了。”
快出門的時候,爹從墻角拎出一小捆干蘑菇和幾條風干魚,用草繩捆好,塞到娘的包袱里:“把這個給老二帶上,她家孩子們興許愛吃這個。”
娘瞅了瞅包袱,沒立刻接,嘟囔道:“算了,不拿了,人家啥好東西沒見過。”
爹把包袱硬塞到娘手里:“拿著,有來有往才是親戚。”
娘走在前頭,我和弟跟在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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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們村到二姨家,隔著一道梁,差不多四里路。
雪后山路溜滑,全是早起趕路人踩出來的深淺腳印。
我和弟一人找一行腳印,比賽似的往前蹦。
沒走多遠,我就有些跟不上了,弟跑回來,拉著我的胳膊,在雪坡上往下出溜。
我怕摔跤,蹲在地上耍賴。
弟就在我身后,用膝蓋頂著我,當雪橇推。
娘回頭瞅著我倆打鬧,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她解下自己脖子上的舊圍巾,系在我腰上,說:“抓穩了,娘拉著你走。”
于是,我攥緊圍巾兩頭,嘴里喊著:“娘,快點,再快點!弟,你可得扶好我,要是摔了我可不依你!”
娘的手,在寒風里凍得發紫,指關節因為常年干農活,又粗又大,可她卻牢牢拽著圍巾,弓著身子,一步一滑地在雪地里往前挪。
快到鄰村時,娘解下圍巾,把我從雪坡上拉了上來,又把我背到背上,兩只手穩穩地托著我的腿彎,弟在一旁幫著扶著我,生怕我掉下來。
老遠就瞅見,表哥表姐正在二姨家院門口用雪筑墻玩,表姐眼尖,先瞅見了我們,扭頭就往屋里喊,拉著二姨夫迎了出來。
二姨夫笑著迎上來,兩手在棉襖上使勁拍了拍,招呼著:“大姐來了啊,快,快進屋,外面天寒地凍的。”
說話的空當,我們已經到了二姨家院門口,表哥表姐都跑了過來。
表哥拽著弟,去看他們新壘的雪墻,表姐把我拉到屋檐下,從襖兜里掏出幾塊水果糖,剝開一個就往我嘴里塞:“蘭妹,這是我爹從城里帶回來的,可甜了,你快嘗嘗。”
那年和去二姨家拜年,二姨看人下菜,返程時娘說的話我牢記半輩子
表姐說著,把剩下的幾塊糖都塞到我手里,湊到我耳邊小聲說:“藏好了,回家再吃,別讓小勇瞅見。”
二姨掀開棉門簾,也走了出來:“大姐,你可算來了,快進屋里頭坐,炕燒得熱乎著呢。”
娘把手里的包袱遞給二姨:“也沒啥好東西,你姐夫非讓我拿來,說孩子們換換口味。”
二姨笑著接過去:“姐夫就是實在,快,屋里暖和。”
二姨夫在旁邊搭了句腔:“他們倆嘴刁,干蘑菇和魚都不大愛吃,等會兒你們走的時候再拿回去。”
娘的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淡,她拉了條小板凳,剛想坐下。
忽然瞅見門角放著個撣子,她拿起來,走到門外,把鞋邊、褲腳上的雪仔細撣了又撣,還用力跺了跺腳。
我和弟瞅見了,也趕緊跑過去,學著娘的樣子,把腳上的雪拍干凈。
二姨探出頭,語氣里帶著笑:“路上雪深,當心腳下,快進屋來,喝口熱茶暖暖身子。”
我悄悄低下頭。
二姨一家,從大人到小孩,腳上都是嶄新的棉皮鞋,特別是二姨腳上那雙,前面還帶著點跟,擦得烏黑锃亮。
而我們娘仨,腳上穿的還是爹用舊輪胎底給我們做的棉鞋,鞋面都洗得發白了。
娘掃了一眼熱炕頭,揀了個離炕最遠的凳子坐下,從兜里掏出煙荷包,卷了根旱煙抽起來。
我和弟也挨著娘,在小板凳上坐下。
堂屋正中的大柜子上,擺著一盤油炸麻花,一盤花生,還有一盤亮晶晶的江米條,饞得我直咽唾沫。
那年和去二姨家拜年,二姨看人下菜,返程時娘說的話我牢記半輩子
灶間里,二姨正“滋啦”一聲,像是在烙餅,油香味兒直往鼻子里鉆。
表姐突然冒出一句:“大姨,晌午別走了,我媽攤了好多蔥油餅,還燉了白菜豆腐呢。”
娘沒言語,只是笑了笑。
二姨夫把炕上的小收音機打開了,里面正唱著豫劇,咿咿呀呀的。
二姨從灶間到堂屋,進進出出好幾趟,嘴里念叨著:“老大,晌午咋整?大姐好不容易來一趟,要不,我再去切點臘肉炒炒?大姐這一路來,身上都凍透了,吃點熱乎的。”
二姨夫話頭一轉,問我娘:“小蘭和小勇,這學期念得咋樣?先生發獎狀沒?”
娘說,倆孩子都學得挺用心,就是家里底子薄,沒啥好紙筆。
二姨夫笑著說:“能寫清自己名字就中,你看他們倆,書念得不多,表哥現在跟著我學木匠,拉大鋸,刨木頭,樣樣都行,表姐也大了,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家里的農活、瑣事多虧了她,利索得很。”
娘猛吸了一口煙,煙霧嗆得她咳了幾聲:“啥時候就該干啥事,這歲數,還是念書要緊。”
二姨笑著說:“念那么多書有啥用?我大字不識一個,這日子不也過得紅紅火火?房子起了,吃喝不愁。”
娘腳邊的煙灰,掉了一撮又一撮,她始終沒再接話。
那幾盤麻花、花生、江米條,二姨和二姨夫從頭到尾都沒說讓我們嘗嘗。
表哥表姐也湊了過來。
娘在兜里掏了半天,摸出準備好的壓歲錢,剛要遞給表哥。
二姨從灶間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蔥油餅出來,她擋在娘跟前,笑著說:“大姐,你這是干啥,都是自家人,意思到了就行,甭破費。”
娘的手僵了一下,隨即也笑著把錢收了回去:“好,等孩子們出息了,大姨再給他們封大紅紙包。”
她站起身,有些局促地說:“我們這就回去了。”
說完,左手牽著弟,右手拉著我,匆匆忙忙就往外走。
那年和去二姨家拜年,二姨看人下菜,返程時娘說的話我牢記半輩子
屋里頓時靜悄悄的。
我扭頭瞥了一眼,二姨夫關了收音機,二姨轉身又進了灶間。
回去的山路上,娘一句話也沒說。
娘的背影,比來時看著更塌了些,可攥著我和弟的手,卻比啥時候都緊。
冷風夾著雪沫子抽在臉上,我好像突然明白了,有些東西是不用旁人給的,自個兒心里頭硬氣,就凍不著。
天上又開始落雪籽兒了,山風刮得嗚嗚響,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轉過我們村那道山梁,娘在一處避風的山坳里停了下來,她靠著塊大青石,從兜里又摸出煙荷包,卷煙的手有些抖,或許是煙葉受了潮,她劃了好幾根火柴才點著。
她深深吸了一口,望著遠處灰蒙蒙的天,半晌,把手里的煙頭在石頭上捻滅了。
娘喚著我和弟的小名,聲音有些啞:“蘭兒,勇兒……咱家窮,可這心氣兒不能倒,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你們把書念好了,將來堂堂正正地活,就是給爹娘臉上添最大的光彩。”
一路上,娘再沒多話,只是攏了攏我們的衣領,領著我們,在風雪里一步一步往家走,很快,她的頭發和棉襖肩頭就落上了一層白。
我和弟跟在娘身后,也沒了來時那股子歡鬧勁兒。
迷迷糊糊的,我清楚地記得,弟一直把我的手揣在他那小小的棉襖兜里,暖烘烘的。
后來,我和弟都考上了鎮上的中學,又都考上了縣里的高中。
我讀高二那年,弟也考上了高中。
家里一下供兩個高中生,開銷陡然大了。
那幾年,我和弟沒少啃窩頭就咸菜。
那年和去二姨家拜年,二姨看人下菜,返程時娘說的話我牢記半輩子
家里的醬油瓶子,只有我和弟周末回家,娘才會小心翼翼地倒出一點來。
我和弟的大學錄取書寄到家那天,爹想去買掛鞭炮慶祝慶祝,娘說,還是把錢省下來給娃兒們當路費。
直到,我弟大學畢業,進了城里的大廠子,我也師范畢業,當上了老師。
我倆開始往家里寄錢,那年過年,我們家門前的鞭炮聲,是整個村子最響的。
娘站在院門口,腰還是有些彎,可她抽著自己卷的旱煙,卻笑著說,這輩子,總算能把頭抬起來了。
二姨家的木匠鋪,早些年就不做了。
表哥沒啥固定手藝,在外面瞎混;表姐也早早嫁去了山那邊,聽說日子過得一般。
前些年二姨家也不太平,為了表哥娶媳婦的事,家里折騰過好一陣子,日子過得不輕省。
去年臘月,雪下得正緊。
二姨一個人站在我家院門口,猶豫了好半天,才跺了跺腳走了進來。
弟趕緊讓座,給她遞上了一包好煙,她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縫:“還是你娘有福氣啊,養了你們這兩個好娃,現在是名煙好茶地伺候著。”
爹在伙房里忙活,端著一盤剛炒好的臘肉出來:“老二來了,孩子們都盼著你呢,今兒就在這兒吃,我讓你大姐多燒了幾個菜,馬上就得。”
二姨臉上有些訕訕的,她掐滅了手里的煙頭,在鞋底蹭了又蹭:“不了不了,大姐夫,我家里頭還有事,你們吃,你們吃。”
娘迎著雪,把二姨送到了村口,瞅著她走遠了,還在那兒站著。
雪花落在娘的頭發上,肩上,很快就積了薄薄一層。
弟不知啥時候,也站到了我們身邊,輕聲說:“爹,蘭兒,快進屋吧,娘她,也該釋懷了。”
我走到娘的身邊,挽住了她的胳膊,弟也默默地牽起了娘另一只手。
雪地上留下了三行腳印,深一步淺一步的,卻異常地熨帖。
那年和去二姨家拜年,二姨看人下菜,返程時娘說的話我牢記半輩子
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娘弓著腰,在雪地里拉著我們走的樣子。
她當時說的那句話,我一直都記得:“人窮,可這心氣兒不能倒。”
我一直都記得,就像刻在了骨頭里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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