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禮孩 1970年代生于廣東徐聞。詩人、作家、藝術策展人,《中西詩歌》主編。
作品入選《大學語文》《中國新詩百年大典》等三百種選本。出版詩集《我對命運所知甚少》《誰跑得比閃電還快》等、隨筆集《起舞》《憂傷的美意》《目遇》、詩歌評論集《午夜的孩子》等。1999年創辦《詩歌與人》詩刊,2005年設立「詩歌與人?國際詩歌獎」。曾獲2013年度黎巴嫩文學獎、首屆中國桂冠詩歌獎、第八屆廣東魯迅文學獎等。
Il 黃禮孩
劇場發生的一切都是生活的回響,澳門本土話劇《今夜無人能睡》不僅是來自生活的回音,更是一曲悠長的悲歌。這臺話劇像被打碎又重組的雙面鏡,映照出二代人共處屋檐下的現實困境,折射出人性的幽微之光。創造者用纏繞的敘事之線編織出一張血緣與歸屬之網,最終捕捉到人性愛的微芒。
劇作關于底層人的人生困境,涉及親情、矛盾、和解,甚至具體到看護與被看護。劇情從一個不眠之夜說起,年老病痛纏身又行動不便的外婆,還有因意外失去雙腿癱瘓在床的姐姐,她們同居一室,相互依賴,相互折磨。妹妹作為唯一照顧她們的親人,住在閣樓上,盡心盡責,不時也有抱怨。這樣日復一日的生活,充斥著厭倦、埋怨、困頓,但也有短暫的詼諧幽默,那是笑中帶淚的光景。就連有不正經的男人來妹妹那里尋歡,姐姐也唯有揶揄。某日,一名社工到訪這個被遺忘的家庭。姐姐在慌亂中認出來者是當年自己補習班上的學生。這個已經踏入社會工作年輕人,居然向自己的老師示愛,但一番動作之后,只不過是一地雞毛。隨著外婆的去世,姐姐瞞著妹妹用外婆留下的錢請來菲傭照料,與妹妹的矛盾徹底爆發,以致妹妹離家出走。有什么樣的環境就塑造什么樣的人生。陰翳已經嵌入身體的姐姐,她無意識地用外婆生前整蠱自己的方式來作弄菲傭。來自上一輩的行為,在潛移默化之間就像慣性吞噬著她看不見的生活,仿佛她們留下的東西都成為命運的樣本。詩人葉芝說過,人總得把自我的某部分交給魔鬼,才能生存。人受困于自身,她成為自己的陰影。姐姐的古怪行為令菲傭反過來虐待她。當之前與妹妹發生關系的男人來討回多給的錢時,菲傭假裝看不見,導致姐姐被強奸。至此,姐姐的人生再次墮入深淵,形同鬼魂。
這是一部姿態低到塵埃里去的作品,創作者把目光投向那些卑微的小人物,無情地撕開生活的真相,目擊而淚存。黑暗、貧窮、殘疾、虛空、脆弱、不幸、孤獨,舞臺上充斥著令人心碎的細節,仿佛生活在墳墓里。這部話劇的意義在于沒有拋棄底層人的痛,敢于進入生活的核心,突破禁忌,把蕓蕓眾生之苦抖落在面前。今日社會生活比起舞臺劇更為荒誕與慘烈,不少家庭處在崩潰的邊緣,更多人為活著拼盡全力。該劇由此成為當代浮世繪。僅僅就一個家庭在血緣意義上的照顧與被照顧,已經戳到社會的痛點。被照顧者,生活不能自理,無助、脆弱、敏感,甚至絕望,這些不良的情緒很容易反過來折磨照顧者。而照護者需要經濟來源,得有足夠的耐心,被要求無私付出,長此以往也容易情緒失控。這正是民間所流傳的:久病床前無孝子。雙方都有各自的痛苦、悲傷、無奈、委屈。如此一個死結,何人能解開?“明天和意外,你永遠不知道哪個會先來”。幾乎人人都存在這樣的風險。把人生的每一天當作最后一天過,珍惜每個當下,自然是一種活法。但未雨綢繆也有必要。有些事情,去做思想認識,即便發生了,也不至于命運開戰了,竟然毫無還手之力。這一點在該劇的主創人員那里達成共識,從編劇陳巧蓉到導演莫家豪等等,他們有著靈敏的反應,對身邊發生的事情保持關注,推己及人,產生共鳴。他們盡心盡意創造了失敗者的劇場。這臺話劇的背后是他們的一顆心,呼吁社會對殘疾人士、困苦家庭去建立更為健全的護理機制。對于家庭成員來說,認識與理解也至關重要。就像劇作家貝克特那樣,生活的黑暗讓他憂郁,他接受黑暗面成為其性格的主軸,但他有力量讓這黑暗為他效力,找到人生的光亮。
關于家庭困境的作品多不勝數,可是不少作品停留在生活的表面書寫,很難抵達精神的幽暗。此劇觸及到姐妹的性生活敘述。妹妹迫于生計,百般無奈出賣青春的肉體換取生活的補貼。而花樣年華就被迫坐到輪椅上的姐姐,百無聊賴之際,她的欲望之火也會自我點燃,她也有自己歡騰的心靈,但真實的生活如此殘酷,欲望唯有在幻想中在風里。命運一再充斥荒謬,她人生的第一次性體驗,居然來自妹妹之前不三不四男人的強奸。如此的遭遇,摧毀著她所有生存的欲望。這部劇大膽地去探討殘疾人士的性問題,是華語話劇的突破。順帶說一下,姐姐的扮演者為香港舞臺劇獎最佳女主角楊螢映,她是一個綜合型人才,她的表演細膩,生動,有潛在的爆發力與感染力。很多文藝作品寫殘疾人士的人生,習慣性地替他人“去欲望”,好像她們的“性權利”這人體的感官享受早已被剝奪。記得有一次,一個朋友說起,他從廣州回縣城的醫院照顧父親,無意間看到一些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在手機上偷看黃色影像。朋友為此感慨萬端,再枯萎的生命也渴望人性的甘露。《今夜無人能睡》,這份全無睡意,并非狂歡通宵達旦,而是痛苦難當徹夜難眠,其所披露的崩潰生活再真實不過。話劇通過今日社工、昔日學生的虛偽之吻,再到被強奸,無情地批判著男性骯臟的欲望,劇作為殘疾人士的性生活進行辯護,賦予更多的同情與理解,提升了作品隱秘的精神寬度。作為藝術家應當站在弱勢群體這邊,為他們發聲。也許他們提出了問題,沒有解決方案,但最起碼,真實的生命圖像此刻被看見。當人們對問題有了新的感悟,這個問題就呈現出了價值。劇作最后安排妹妹回歸,把帶有污痕、血跡與傷口的姐姐抱入懷中,命運的霧靄也有散開之時。觀眾終將懂得,所謂家就是避難所,家人就是一起共同泅渡苦難之河的幸存者。她們在彼此傷痕累累的紋理中,辨認出人類最古老的愛。愛是困難的事情,但每個人必須學會去愛。
澳門藝術節一直扶持本土話劇,這些年每年都有本土原創話劇上演,積累了經驗,培養了人才,也為未來的藝術市場做準備。此次,第三十五屆澳門藝術上,澳門本土炫目劇團的《今夜無人能入睡》,盡管不完美,但確實有不俗的表現,這讓我們看到澳門的話劇從創作到表演到舞臺呈現都在培育年輕的力量。此劇的舞臺設計與燈光設計也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舞臺設計分上下兩個表演區。上面為妹妹所住的小閣樓。最后一幕,姐姐擺脫輪椅走到上一層的閣樓就充滿了魔幻的寓意。而舞臺下一層的設計更像一個簡陋的家,有廁所、洗手盆、播放器等日常的擺設。外婆的睡床安排在右邊。設計師也許是考慮到戲劇的調度,左邊姐姐睡床的后面還設計了一道門。只是,這道門無意間被社工打開過一次,讓光照進來,姐姐坐輪椅被推出去,回來之后,再沒有開啟過。顯然,舞臺設計是為劇中人物的呈現而造。優秀的舞臺設計總是希望在沉默中飽含著比語言能訴說的還要多些。《今夜無人能入睡》的舞美設計說不上驚艷,但它令劇情一層層展開,為戲劇表演找到了出路。
作為生活在粵語地區的我,已經很久沒有看過當代粵語話劇,所以看了此次澳門藝術節粵語表演的《今夜無人能入睡》,就大呼過癮。當全球化的推土機碾平語言的多樣性,這臺話劇的粵語腔調就成為亮點。方言在戲劇里的勝利,恰似澳門半島咸淡水交匯處的生態系統。粵語獨有的九聲六調在《今夜無人能入睡》中化作流動的樂譜。演員舌尖跳躍如千回百轉之夢。粵語特有的“鬼馬”俚語在日常敘事里承載著記憶的碎片,也浮出情感的密碼。特別是這部話劇中有著大量的俗語,包括粗口,都使得劇中人物的粗糲感得到加強。這讓我想起文學家卡爾維諾說過的“應許之地,語言在其中變成了它真正應該的樣子”。方言劇場是抵抗語言單一化的文化載體。如果用很文雅的話語來演繹,這部戲劇將是一個不接地氣的作品。一百年前的粵港澳地區,木魚書或者南音說唱所表達的情感真摯而強烈,能夠直擊人心。它們多取材于小人物的生活故事和情感經歷,演繹著社會底層人的悲歡離合,《今夜無人能入睡》的粵語演繹盡管不是南音故事,但它是這個時代的風物,仿佛從土地上長出來,根系來自真實的生活,是本土文化最生動的在地表達,就像姐妹最終走出生活的牢籠。愛與命運總是狹路相逢,每個人都身在其中。把彼此交給愛,讓傷痛碾過的身體站起來,重建新的生活,活著,呼吸久違的空氣。
(來源:大灣區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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