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6日，繼北京馬拉松大賽之后，人形機器人站上了格斗擂臺。全球首個以人形機器人為主角的格斗賽事如火如荼的展開。這段時間以來，人形機器人賺足了人們的眼球。從跳舞翻跟斗到春晚扭秧歌，再到當下的格斗大賽，人形機器人能力進化之快令人目不暇接。市場上隔三差五就會有新產品問世，很多明星企業的估值也隨之水漲船高

然而，在這一片火熱景象之下，圍繞在人形機器人身上的各種爭論也甚囂塵上。有人認為人形機器人是人類最終極的創新產品，也有人認為這是史上最大的騙局。

市場化進程緩慢、缺乏可持續的盈利模式、技術難度大、行業泡沫加劇等問題，在2025年正凝聚起強大的阻力，向仍在蹣跚學步的人形機器人發出致命一擊。

朱嘯虎之問，余波仍在

最先給人形機器人潑涼水的，是金沙江創投管理合伙人朱嘯虎。他言辭犀利地指出，“現在是個人形機器人就會翻跟頭，但商業化在哪里？可能的客戶在哪里？高校買回去做研究、央企買回去做前臺展示，都不是理想中的商業化路徑。” 作為投資人，他更是用行動履行自己的質疑。他表示，“最近幾個月正在批量退出人形機器人公司”。

這一言論瞬間引發了行業震動，并引來了很多反對的聲音。

經緯創投創始合伙人張穎率直言不諱地回應：“朱老板別鬧。機器人領域前景一片光明，百花齊放，有點泡沫再正常不過。你這言論，以后機器人賽道的優質公司誰還愿意搭理你？”

眾擎機器人的創始人、董事長趙同陽則在朋友圈直接開懟：“這哥們根本不配持有X樹一毛錢股份”。

（網上流傳的趙同陽朋友圈回應）

當然，也有大佬是認同朱嘯虎的觀察的。就在今年的5月24日，阿里巴巴集團董事長蔡崇信談論起人形機器人，發表了這樣的看法：“我認為，世界上大多數的智能機器人不需要看起來像人類。如果你想讓一個機器人來清潔地毯，它真的需要看起來像人類嗎？我看到后會害怕。”

關于人形機器人的發展前景，產業界分出了態度鮮明的正反兩方。雙方各執一詞，在各自的邏輯視角審視著人形機器人。

帶著虛火與泡沫

人形機器人走到了十字路口

最近，高盛的一份研究報告指出，2024年四季度以來，人型機器人入局者已從最初的創業企業為核心，變成了創業企業、互聯網大廠、車企三股力量為主導的局面。其中，車企是冉冉升起的“新勢力”。可以看到中國的廣汽、小鵬、比亞迪、塞力斯，日韓的豐田、現代等車廠紛紛公布人形機器人項目，更不用說美國的那個先驅者特斯拉。

企業批量涌現的同時，大量的熱錢也蜂擁而至。知名研究機構畢馬威指出，“作為具身智能的子賽道，人形機器人因豐富的應用場景與技術發展潛力，其融資表現逆勢增長，融資規模從2020年的15.8億元升至去年（2024年）的72.3億元，年均復合增長率為35.6%。”

除此之外，地方政府也不遺余力的加火添柴。目前，圍繞機器人設立的地方政府產業基金已達87只，總規模超2000億元。2024年中央財政專項扶持資金達387億元，較2020年增長217%。其中很大一部分扶持資金流向了人形機器人的賽道。

在資本的熱烈追捧下，部分機器人公司的估值不斷攀升。由前“華為天才少年”彭志輝創立的智元機器人，在今年3月份完成B輪融資后，估值已經達到了150億元。登上春晚的宇樹科技在去年9月份的估值就已經達到了80億元。眾擎機器人的投后估值已達15億人民幣，且下一輪融資預計將沖擊25億人民幣。而已經上市的機器人企業優必選，市值已經達到了400億。

快速攀升的估值，很自然就引發了人們對于行業是否存在泡沫的猜疑。我們從優必選發布的2024年財報可以發現，優必選2024年實現營收13.05億元，但虧損額高達11.6億元。比虧損金額更醒目的數字是，2024年全年公司僅交付10臺人型機器人，實現收入3500萬元。而曾經估值高達200億，與當前的明星企業宇樹科技幾乎同時成立的達闥機器人被曝資金鏈斷裂，陷入經營危機。

即使是受到各方追捧的宇樹科技，也不敢說完成了創業公司的生死一躍。據報道，2024年宇樹科技人形機器人交付量在千余臺左右。這些人形機器人的主要銷售對象是院校、研究機構以及一些企事業單位，其用途主要是用于展覽和表演節目。非常符合朱嘯虎的那句判斷，“都不是理想中的商業化路徑。”

據測算，2024年全國人形機器人實際銷量預計在5000臺左右。2025年，多個廠商公布了自己的銷售目標。

（部分企業2025年人形機器人量產目標）

可以看到，國內廠商的預期增長幅度較為緩慢。科技狂人馬斯克的目標最為激進，他計劃到2026年特斯拉會量產人形機器人到10萬臺，這是一個不小的挑戰，實際情況如何仍需要時間的檢驗。但即便市場按照最樂觀的方向發展，人形機器人距離走向規模化的消費級市場仍遙遙無期。

當然，作為一個新興產業，在發展初期人們不應在市場銷量上苛責太多。正確的做法，是要保持戰略定力和歷史耐心。

造一個人形機器人的夢想，是人類進入工業時代以來，各個文明共有的科技夢想。這個想法最早可以追溯到達芬奇，80年代日本人型機器人阿西莫問世，讓這個夢想前進一大步。此后的幾十年間，人們對于人形機器的探索一直沒有停息，但是一直沒有跨越式的進步。直到人工智能的爆發，再度喚醒了人們對于人形機器的希望。2022年，馬斯克帶著擎天柱驚艷亮相，他興奮地表示“未來特斯拉的長期價值，大部分體現在人形機器人上。”

人形機器人之所以再度走到臺前，最大的變量不是機器的部分，而是AI的部分。宇樹科技的王興興就認為“最強的機器人公司一定是最強的人工智能公司。”當前活躍在一線的科技企業，可能踐行的技術路線各異，但對人形機器人本質的把握上是統一的。人形機器人將具備兩大特征，一是在體態上類人；二是智能上擬人。我們看到，幾乎所有投身于此的科技企業遵循的就是這兩大底層邏輯。那么問題來了，人形機器人的底層邏輯經受得起現實的檢驗嗎？

人型機器人的三大困境

☆困境一：生產力和效率之困

為什么要把機器人設計成人類的結構形態，馬斯克的解釋代表了產業界的普遍心聲。他認為，這個世界的基礎設施都是圍繞人的形態打造的。設計成人形，機器人就能無縫嵌入到人類已經構建完成的龐大的基礎設施中，與人類共享當下的存量資源，而不需要人類重新再為機器人建造新的設施。

除此之外，還有第二個原因。人型機器人的終極目標，是要成為一個萬能型選手，它將具有通用型的能力。在家里，是一個能洗衣服、能做飯、能看孩子、能照顧老人的保姆；到了工廠，就是一個能搬能抬、能操作各種設備的工人；去了醫院，就是一個能診斷、能打針，還能上手術臺的醫生。一個人輕松扮演多重角色，人們只需要為機器人更新一下任務即可。

這兩個原因乍一聽似乎很有道理，但是深究一步漏洞百出。

我們先來看第一條。

有一個反常識的事實是，現代社會很多基礎設施，并不是為了適配人類的形態和習慣構建的。工業革命以來，人類建設的最大規模的基礎設施中，很大一部分是為了適配“輪子”。我們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為了汽車的輪子把起伏的路面硬化平整，為了火車的輪子設計出軌道，為了飛機的輪子設計出跑道。這些天量的投資，都不是為了服務人類的雙足形態。

甚至很多科技的進步，都是為了彌補人類自身結構的局限性而產生的。比如說電梯彌補了人類攀爬能力的局限性，起重機彌補了人類力量的弱勢，手機彌補了人們信息傳遞的局限性。這些科技的出現，正是由于彌補了人類很多的短板，促進了人類能力的延伸，才得以激發巨大的創造力。如果有一個古人穿越到現代，他一定會驚嘆，那些只存在神話傳說中的能力，比如千里眼、順風耳、預測天象，在當下都已經成為現實。而這些進步，都不是為了遷就人類的形態才得以發生的。

而且，人形機器人如果大面積出現在人類社會，當前的基礎設施果真不需要進行適當的改良嗎？比如說在家用場景中，人型機器人身上的電池安全隱患不亞于兩輪電動車，如果電動車不能進電梯那么人形機器人是否可以呢，電梯乃至家里的用電設備，是否需要為此做一些改良？機器人大量出現在街道上，我們的交通設施是否設計專門的通道？一旦人形機器人真如馬斯克所預言的，會數以億計的出現在地球上，必然會產生大量的新問題，當下的各類基礎設施乃至法律法規都將作出調整和適配。

再來看第二條原因。

一個通用型或者萬能型機器人真的是我們所需要的嗎？人類工業文明的一大進步就是國際大分工帶來的規模化生產。1776年，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提出了分工理論，即勞動分工能提高勞動生產效率和增進國民財富。后來社會的發展進程印證了他的理論，此后的幾百年間，幾乎所有勞動者都卷入到了全球分工與協作體系中，世界的經濟和科技發展也由此進入到黃金時代。進入到現代社會以后，勞動分工更是朝著精細化一路狂奔。

甚至于人本身也在被功能性的分工。在工作中，為了效率最大化，我們只被截取了一個特定的功能，無論要制造多么復雜的產品，完成一個多么龐大的業務，每個人只需要重復性的在一個功能點上發揮作用，與其它功能點分工協作即可。（多說一句，這樣的分工帶來了一個副作用。久而久之，我們就變成了喪失意義感的工具人。）

一個通用型的機器人理論上跟效率最大化是有沖突的，無論企業的設想是多么美好。只要置身在社會化的分工中，通用的效率一定不如專用。

比如在工業生產的場景中，流水線中傳統機械臂的效率，要遠高于人形機器人的作業能力。在家用場景中，一個人型機器人手搓衣服，一定不如滾筒洗衣機洗的多。在出行的場景中，一個機器人手持方向盤的駕駛水平，也未必比激光雷達搭配算法實現的自動駕駛更靠譜。獵豹的CEO傅盛在一場論壇表示，“目前工廠普遍采用輪式設備進行高效的移動操作，輪式機器人可以承載200到300公斤的重量。在工廠里，很少見到工人來回搬運物品，哪怕是最基礎的崗位也已避免了這種低效的操作方式。”

這是某電商大廠的智能倉庫，這些圓餅型的機器人負責的就是分揀任務，我們很難想象這些一群人型機器人抱著包裹在倉庫穿梭，會比這些“圓餅”效率更高。

（智能分揀機器人）

☆困境之二：成本和市場之困

為了讓機器人像人，在科技層面是一個極為困難的挑戰。人型機器人至少具備三個重要“器官”：一雙靈巧的手，穩健的雙足和聰明的大腦。單說雙足，讓機器人直立行走就是一個大問題。讓兩只腳行走是穩定性最不好控制的形態，雙足行走時動力的輸出是不連續的，具有離散的沖擊力，而且對于電機和關節連接件的損耗很大。所以我們看到當前機器人會普遍性的雙腿肌無力，不是跌倒就是撲街，在北京馬拉松的賽場上，一個機器人身旁往往需要兩三個人攙扶著。

此外，為了讓它的體態像人，就必須采用苗條的身材，這就產生了電池容量低，續航時間短等問題。總之，為了讓機器像人，產業界做了很多“削足適履”的事情。更關鍵的是，這樣做的目的并沒有帶來效率或能力上的提升，而是帶來了成本的俱增。

人型機器人涉及AI、減速器、電機、關節模組等多種復雜技術，技術難度高且成本大。比如特斯拉自研“大腦”主控芯片成本達到了3.2萬，作為感官的傳感器系統成本高達11萬元，支持運動的線性關節總成本約15萬元，而即使實現量產，后期也要一大筆資金投入維修和保養，因為人形機器人有30個左右的關節，經過多次訓練磨損后會出現不靈便、卡殼等情況。

高昂的生產成本，最終體現在了成品上。優必選交付的人形機器人均價高350萬元。在摩根士丹利的分析模型下，一臺不包含驅動軟件的特斯拉Optimus機器人需要5萬—6萬美元。宇樹科技G1的起價大約在1.6萬美元左右。5月21日，國內具身智能企業智元機器人發布新產品靈犀X2，整體價格范圍是在十幾萬元到三四十萬元之間。這些動輒十幾萬、幾十萬的人形機器人，也僅能實現翻跟頭、跳舞、爬樓梯等表演功能，提供一些情緒價值。更復雜的行動，則需要手持遙控器進行操作。最近舉行的格斗大賽上，機器人在賽場上的熱血搏斗，還是要靠場下工作人員的遙控或語音指揮才得以實現。這距離人們想象中具有自主意識的具身智能相差甚遠。

更關鍵的是，除了打打拳擊，表演歌舞以外，幾十萬的機器人真正能干的活還沒有千元掃地機干得好。很多人都認為目前的人形機器人從本質上來看，還只是價格高昂的遙控玩具。在實際應用中，真正能夠落地的場景并不多，消費級市場難以在短時間內開拓。

☆困境三：具身智能之困

當然，還有一種聲音，現在很多人在做著價值感不大的“shit job”，人型機器人作為具身智能的夢幻載體，最終能進化成一個“低配版”的人，總歸會起到代替一部分人的作用。

深究一步會發現，這個觀點也經受不住質疑，因為代替人的未必就一定非人型機器人不可。

人類剛有制造飛機的偉大設想時，最初的路線就是模擬鳥類，將機翼設計成鳥的翅膀一樣上下扇動。而最終，恰恰是放棄了這一仿生路線飛機才一飛沖天的。

而且從工業革命以來，人類的發展歷史就是一部被各種機器所代替的歷史。這樣的發展路徑一直未曾斷絕。當下，一些無人工廠、黑燈工廠已經成為了現實，而這恰恰也沒有運用人形機器人的思路。

一個殘酷的事實上，人類迄今為止制造的機器中，除了人型以外的機器人都創造了超出人類生產水平的能力，并且在各行各業都產生了深遠影響，唯獨人型機器人還沒有證明自己。

當然，必須客觀的說，按照產業設想當前的人形機器人還不是完整體，具身智能與人形機器人的結合，才是最終的破局形態。

我們開一下腦洞，相比于人形機器人，或許真正的具身智能，并不需要一個單一的物理載體。未來的AI將無處不在，而不是只附著在單一載體上。它可以附著到手機上，到智能眼鏡上，到電腦上，乃至汽車上。具身智能就像擁有一個上帝視角，一個AI大腦操控眾多的物理硬件。凡是能接入AI大腦的，都可以是具身智能的一部分。具身智能或許是動態的，非單一介質的存在。把它封印在單一的人形機器人身上，可能是小材大用了。

關于人形機器人的未來

我們應該悲觀嗎？

說了這么多，我們是要為人形機器人的發展感到悲觀嗎？答案是否定的。我們要如何理性看待當前人形機器人的發展？這里有兩點可以提供參考。

一、泡沫是科技發展的必要條件

縱觀人類科技發展歷史，泡沫幾乎是助推科技發展的必要存在。2000年互聯網泡沫破裂，互聯網巨頭在廢墟上重建了信息大廈。2008年發生了經濟危機，而前一年，第一代蘋果手機問世，發布會上喬布斯的滑動解鎖，滑出了一個移動互聯網的時代。泡沫意味著資本和人才的涌入，這必然在短時間內帶來技術和基礎設施的突破。

從去年以來，資本風向發生了明顯轉變，從早期對技術概念的盲目追逐，逐漸轉向全產業鏈布局。抗沖擊執行器、靈巧手、觸覺傳感器等核心零部件成為投資焦點，諧波減速器、行星滾柱絲杠等細分領域的技術突破，也頻繁獲得資本青睞。近兩年內，困擾人形機器人的動力結構、感知系統、控制算法、材料輕量化等瓶頸，正在多點突破。與此同時，人形機器人的進步是有目共睹的，如果相對比上一個時期日本的人形機器人，無論是形態還是功能性上，當前的人形機器人都是肉眼可見的進步。

二、科技發明的終點有時會偏離當初的設想

事實上，歷史上很多發明都與發明者的最初設想，相去甚遠。愛迪生在發明留聲機后，他認為這個機器最有可能用在立遺囑上。微型電腦剛問世時，很多人認為這只是電視和錄音機的結合體，銷量不會超過一千臺。

有些偉大無法規劃，歷史之河的走向，也許并不會總是沿著人為挖好的溝渠蜿蜒。它會按照自己的意愿，在人們意想不到的地方改變河道。人型機器人為未來留下一道開放式命題。

從長遠來看，人形機器人充滿了無限的想象空間。機械的精準控制、感知能力的深度塑造，用新的材料和技術重塑人類的血肉之軀，那種“物種再造”的魅惑將吸引一代又一代的科技人才前赴后繼。

我們人類太過勞累和辛苦了，太需要一個美好的期盼，一份從容的愜意了。當前，人形機器人面臨重重挑戰，在保持商業理性觀察的同時，我們不妨懷著最大的善意樂觀的暢想它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