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俏

經常瀏覽短視頻平臺或社交論壇的人，想必不會對“典孝急樂蚌麻”等詞匯感到陌生。它們或反諷他人老調重彈、或用諧音表達“蚌埠（繃不）住了”的戲謔態度，是當代年輕群體快速表達情緒或調侃熱點事件的常用方式。

近日，一場關于“‘典孝急樂蚌麻’是語言的進步還是退步”的辯論賽，引起了廣泛討論。正方認為這類網絡語言凝練且情景化，能精準傳達復雜情感；反方則擔心這種簡化表達對思維能力的潛在侵蝕，且其中帶有的攻擊性和挑釁性，是對交流本質的架空。賽場內，正反雙方各執一詞；賽場外，參與討論的網民們也難分高下。

事實上，僅用“進步或退步”的二元維度來對它進行判定并不科學。真正值得思考的，是這一生動的語言現象，如何映射出數字文明下語言生態的深刻變遷。這場符號革命，可以從語言演化的動力學、傳播生態的范式革命、交流文明的圈層重構三個維度來解碼。

語言的演化通常遵循非線性、自組織的規律，而創新和變異是其發展的內在動力。語言系統天然追求規范、穩定的低熵狀態，隨著社會發展，科技、文化類信息不斷涌入，讓語言系統愈發復雜。而漢字憑借獨特的構形系統與語義聚合特性，具備強大的信息壓縮能力。在此背景下，“典”“孝”“蚌”等網絡用語通過諧音、縮寫等方式，重構了語言符號的能指與所指關系，以創新變異釋放“能量”，讓系統重回穩定平衡，同時也豐富了語言的表現形式，有強烈的時代感。

新的環境創造了語言演化的需求。長久以來，語言始終在動態中發展，在與時代媒介的共振中重塑己身。語言的進化史，本質是一部工具屬性與文化屬性交織的交響曲。當信息傳播從印刷時代躍入數字時代，當人們的注意力被段子、短視頻切割，“更具張力的表達載體”可以說是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對語言發展提出的要求。“典孝急”等網絡用語的興起與持續迭代，正是語言不斷適應新媒介環境、滿足新交流需求的產物。它們以驚人的效率壓縮語義，將復雜情境凝練為單個符號，以極簡的形式傳達復雜的情感和情景，將語言的工具理性發揮到了極致。

大眾參與改變了語言和交流生態的規則。網絡流行語作為數字文明時代社會文化生活的鏡像和縮影，一面是數字原住民重構符號系統的創造力，另一面折射出的，是傳統語言規范在賽博空間的解構與調適。隨著互聯網普及、社交媒體興起，大眾在語言創造中的參與度不斷上升，語言符號也在傳播中脫離語法規則的束縛，在語境聯想與群體共識中拓展含義。一句調侃、一條彈幕、一次短視頻二創，都有可能成為傳播的奇點，產生獨特的“梗”，滿足人們娛樂化、情緒化、個性化交流的需求。這種對傳統交流方式的反叛和創新，通過“梗”帶來的身份和歸屬感，很容易形成社交紐帶與特定的文化圈層，構建新的交流生態。

另一邊，作為亞文化編碼系統，無論網絡語言如何發展，語言的規范性與準確性對于維持系統穩態的關鍵作用不容忽視。從文化傳承的角度看，語言需要承載歷史邏輯，才能維系系統有序性。過度簡化或割裂工具屬性與文化功能，可能導致語義模糊性上升、表達精度下降，長此以往，勢必削弱復雜思想傳遞能力，部分變異也容易觸發認知沖突。

對此，諸如“給力”等網絡用語已經給其他類似造詞“打了樣”。絕大多數的“梗”，會由于缺乏持續的能量或文化價值輸入而快速衰減，而少數經規范化、官方篩選后，成為了傳統表達的穩態補充。在時間的無情篩選面前，也只有真正經得住考驗、符合傳播與發展規律的語言“創新”，能最終融入穩定的話語體系，內化為文明血肉的一部分。

語言不是線性進化的產物，而是文明生態的“全息投影”。數字時代的多元表達，既是語言系統自洽演進的體現，也彰顯了漢語的發展韌性。“典孝急樂蚌麻”等網絡用語，是數字文明催生新交流形態的一個縮影，不能以“進步”或“退步”一言蔽之，而要在創新與規范間尋找動態平衡。一方面，應保持開放態度理解新興表達，順應時代交流需求；另一方面，需強化語言教育、筑牢語言文化根基，適度引導網絡語言規范化發展，避免傳統語言生態被過度沖擊。

語言的智慧在于包容。我們既要接受“蚌埠住了”的網絡活力，也要努力守護“大漠孤煙直”的詩意傳承。唯有在解構與重構的辯證中，方能讓語言持續煥發文明載體的生命力。（作者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網絡文學研究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