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宇琛
河北,廊坊。1995年11月29日。夜。
空氣冰冷,刀子一樣刮過勝芳鎮的每一條巷子。
一間民房。門軸發出微弱的呻吟,隨即是沉悶的撞擊聲,壓過了風聲。
楊長林家:
血腥味,很快和著塵土滲進冰冷的房間地面。
《現場勘驗筆錄》冰冷地記錄:
洋鎬。菜刀。尼龍繩。一塊黃色日產石英手表,指針停在一個無人知曉的時刻。
三具尸體,楊長林及其兩個兒子。
一個幸存者,楊長林的妻子張金萍。
她最初的陳述,像被擊碎的玻璃,模糊不清:“進院門,就被打暈了?!?/p>
六年。時間像砂紙,打磨著記憶,也可能重塑。
警方的車再次停在她家門口,帶走了她。
新的筆錄。新的說辭:“裝死,瞇著眼,看見了?!?/p>
看見了什么?誰?
案子,像一塊寒冰,沉在那里。
2000年12月22日。勝芳鎮。依然是冬天。
劉德成一家三口。又一個滅門。
恐懼像病毒一樣在鎮上蔓延。
原偉東的早餐店開在劉家對門。
他成了目標,一個標記出現在警方的地圖上:
十年后,河北高院會承認,這是一場錯案。六人被判無罪。
但那是十年后。在此之前,四個名字,已經和死刑判決捆綁在一起。
原偉東的聲音,在最初的喧囂中幾乎聽不見:“農業稅票。通話記錄。能證明我不在。沒人去查?!?/p>
那張薄薄的稅票,字跡清晰:案發當日,原偉東,遠在東北。
它靜靜躺著,像一個被遺忘的證據。
調查。警方的邏輯鏈條,像一條絞索,開始收緊。
原偉東,不僅是劉德成案的兇手,還被迅速追認為五年前楊長林案的元兇。
舊案的物證呢?那塊手表,那把洋鎬?
辦案機關。一紙說明,輕飄飄地落在卷宗上:
1995年卷宗,所有關鍵物證,均已丟失。
理由?因為警方搬了家。
案件的齒輪,開始瘋狂倒轉,碾向原偉東。
2001年。東北。原偉東的家。
門被撞開。沒有敲門聲。
他從被窩里被拽出來。冰冷的鐵器扣上手腕,然后是腳踝。
刑警杜國利。眼神銳利,嘴角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他沒多說,一支槍管頂住了原偉東的頭。
沒有法律文書。沒有解釋。
河北的風,從敞開的門灌進來,硬得像鐵。
審訊室。燈光慘白。
杜國利坐在對面:
“編?!彼_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
你得給我編出個故事來。
原偉東說自己當時在東北,不可能在河北殺人。
“不編?不說實話?”杜國利笑了,笑意不達眼底。“收拾他!”
角落里,電棍的指示燈幽幽一閃。
一部舊式搖把電話機被推到桌前。幾根磨損的電線,末端裸露著銅芯,在燈下閃著寒光:
高科技測謊儀。
杜國利說。
電話線,纏上原偉東的腳趾。搖把開始轉動。
咔噠,咔噠,咔噠。
電流的刺痛,從腳底直沖頭頂。身體不由自主地痙攣。
杜國利的聲音,在電流的滋滋聲中,清晰可辨:“打著你說,也得說?!?/p>
李杰。原偉東的妻子。同一座看守所。不同的審訊室。
她面對杜國利,眼神堅定:
案發那天,他在哈爾濱老家大隊交農業稅。他不可能殺人。
她要求調取稅票,通話記錄。
杜國利沒有理會。一張拘留證拍在她面前:“包庇罪。”
如果。如果那時有人去鎮政府。但沒有如果。
老虎凳。冰冷的鐵條壓住四肢。
電棍。電話線。
警察輪番上陣。問題千奇百怪:
天上的星星有幾顆?不許說不知道!
答不上。電擊。
杜國利的聲音,像夢魘:“我們提上褲子掃黃,脫了褲子嫖娼?!?/p>
他看著李杰因痛苦而扭曲的臉:“腳上的電話厲害,還是手上的電話厲害?”
她咬斷了自己的頭發,嘴唇腫得粘在一起,滿是血沫。
電流穿過身體。有人形容那種感覺:
像腸子被一點點拽出來。
李杰暈厥。冷水潑醒。
她用牙齒死死咬住衣領,試圖抵抗。換來的是更猛烈的電擊。
杜國利把電棍杵向她的嘴:“今天你要是交代不了,就把你丈夫弄過來。讓他看著你受刑。”
18天。老虎凳。雙手反銬。
例假來了。沒有衛生巾。
一個男警察,跟著她進廁所,扔給她一張揉皺的舊報紙。
“這就是你該用的東西?!彼f,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李杰的頭,一次次撞向冰冷的暖氣片。血,濺在墻上。
杜國利看著她,語氣帶著嘲諷:
你剛從戰場回來啊,烈士!
這些“手段”,杜國利們運用嫻熟:電擊生殖器、開水燙傷、牙簽扎指甲縫。
尊嚴,連同證據的可信度,一同被碾碎。
2001年。指認。
幸存者張金萍被帶到一個房間。
四個男人站在對面。
只有一個,戴著手銬,戴著腳鐐,剃著光頭。
她伸出手,指向他。
指認完成。
原偉東。
2002年。廊坊公安局刑事技術大隊,又一份說明:
1995年現場提取的菜刀、鋼鎬,以及殘缺掌紋樣本,均因裝修、搬遷,證據遺失。
2014年。警方再次出具說明:
犯罪現場原始卷宗丟失。
落款單位,霸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只用一句“已出具過說明”輕描淡寫地帶過。
“程序合法,無刑訊逼供。”這是霸州公安局2002年出具的證明。
原偉東的入所體檢記錄,卻像一道刺眼的傷疤:舌頭被電傷,耳朵有外傷,腿部腫脹。
同案被告人湯鳳武的體檢報告,同樣記錄著全身的傷痕。
多年后,杜國利的名字,會和“刑訊逼供”、“國家發證的黑社會”這些詞聯系在一起。但在當時以及如今的官方宣傳里,他是一線的破案英雄。
劉賜喆。與原偉東等人同時被捕的另案嫌疑人。
他沒能走出審訊室:
死因,電擊。
2002年。兩起滅門案,七名嫌疑人。同庭受審。
被告席上,他們紛紛翻供。
每個人都要求當庭驗傷。
法官的目光,在案卷和檢察官遞上來的“刑訊逼供不存在”的說明之間游移。
沒有錄像。沒有原始物證。沒有驗傷結果。
只有辦案警察自己簽署的承諾書。
法槌落下,聲音沉悶:
不要再討論刑訊了。講案情。
從那一刻起,案件的軌道,被牢牢固定。
“卷宗丟失,可以補充一份說明?!惫V人平靜地陳述。
法庭內,一片壓抑的沉默。
原偉東,以及其他幾名被告人,開始了一場漫長的數字游戲:
五次被判處死刑,三次上訴,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以“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撤銷判決,發回重審。
每一次發回,都像把人從深淵邊緣拉回一點,然后再次推下。
2009年,河北高院的合議庭結論:全案事實不清。
然而,改判:原偉東、湯鳳武死緩。物證,依然是“找不到”。
真相,和那些丟失的物證一起,被深埋。
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指令再審。案件回到廊坊中院。這是第四次重審的開始。
最高法明確指出:
非法取得的證據,必須排除。
然而,廊坊中院,在排除了那些刑訊逼供得來的口供后,以更加不足的證據,再次判處原偉東死緩。
辯護律師在法庭上質問公訴人:“你們連案發現場的直接證據都沒有,怎么能證明他是兇手?”
公訴人沉默片刻,回答:“案件主要依賴于證人證言和被告人的供述。”
原偉東的聲音沙啞而無力:“那些供述,是在生不如死的酷刑下編造的?!?/p>
而那位關鍵的幸存者張金萍,在一次關鍵作證前,突然被警方帶走幾天,回來后指認原偉東時,原偉東是唯一戴著手銬腳鐐的人。
2002年的勘驗筆錄中,清晰記錄著案發現場提取的大量物證:茶缸、恐嚇信、殘缺的掌紋,還有血跡。
所有這些物證,連同原偉東的生物信息樣本,進行比對。
結果:
均未比對出一致結果。
換句話說,沒有一份直接物證,能將原偉東與那兩起血案聯系起來。
辦案機關為何依然堅持?
法庭上,沒有答案。
河北廊坊,安靜得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刑警杜國利的那句話,被律師當庭念出,像幽靈一樣回蕩在法庭:
這個案子是你做的也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也得是你做的,冤也要把你冤死。
杜國利,這位自稱“國家發證的黑社會”,依然順利地完成了他的破案任務。
2023年6月。河北高院再審。
這場審判,是原偉東用胃癌晚期的生命換來的。
開庭的日子,廊坊中院外,風聲蕭瑟。
“我一定要到庭,為了無罪的希望,這是我最后的機會。”這是原偉東在開庭前的最后一句話。
然而,當天早上,法庭的決定,像一盆冰水:讓辯護律師到一個小房間商量——勸原偉東放棄出庭。
律師回到休息室,征求原偉東及家屬意見。結果是預料之中的:不同意視頻開庭。
但合議庭的決定,比冰水更冷酷:對原偉東中止審理。對同案的湯鳳武,繼續開庭。
原偉東的姐姐情緒激動,被幾個法警強行抬走。旁觀者形容:
就像殺豬一樣。
湯鳳武,被六七個法警從候審室拖到法庭,用拘束繩緊緊綁在椅子上。手銬和腳鐐在燈光下格外刺眼。
旁聽席的信號突然中斷。一片黑暗和沉默。
法官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他不配合庭審。”
湯鳳武嘶啞的哭訴聲穿透出來:“我被刑訊逼供!塑料袋抹芥末油套頭,喝辣椒水,幾天幾夜不讓我睡覺!”
他的聲音在法庭里回蕩,卻沒有激起一絲漣漪。
當年警察對他說過的話,又一次浮現:“小武子,是你也是你,不是你也是你,冤也要把你冤死?!?/p>
法警和法官走到他面前,低聲勸他冷靜,“有話開庭時說?!?/p>
于是,庭審繼續。
公訴人在舉證時,唯一可以播放的“物證”,是幸存者張金萍當年的辨認錄像。
辯護律師當即要求當庭播放。
法官拒絕了:
錄像問題以后再解決。
幾位法官三次低聲商議,結果不變:拒絕播放。甚至一度中止庭審。
那段關鍵的錄像,始終未能在法庭上公開。
律師申請公訴人和合議庭成員回避,被當庭駁回。
湯鳳武徹底爆發:“法庭上連證據都不出示,你直接槍斃我就得了!”
他當庭解聘了辯護律師。
他的憤怒,定格在那個瞬間。
法庭外,幾十名律師、媒體記者和家屬聚集,等待旁聽。法庭內,法官宣布不允許原偉東本人出庭,只能通過視頻方式出席。
律師提出要求庭審直播,讓全國人民見證,被當場拒絕。
原偉東的胃癌已經發展到晚期,腫瘤瘋長至11厘米。
他唯一的請求是,先宣判他無罪,再讓他接受治療。
然而,漫長的拖延與失控的審判程序,像一把無形的鈍刀,將他的生命一點一點割裂。
“1995年的卷宗和物證丟失得干干凈凈?!边@是二十多年來,唯一清晰的事實。
庭后,原偉東的辯護律師王興面對鏡頭,聲音疲憊卻堅定:
如果沒有物證,僅憑言辭就能定罪,那法律的底線究竟在哪里?
2024年6月。河北高院第五次二審開庭。
多年前的一次庭前會議紀要中,河北高院的工作重點赫然寫著:庭審安全穩控。
合議庭的內部筆錄,白紙黑字:全案事實不清。
然而,最終的結果卻是:維持原判。
“我沒有殺人動機,沒有殺人目的,我為什么會被判了五次死刑?”
這是原偉東在庭上的疑問,也是所有關注此案的人心中無法釋懷的死結。
出庭的檢察員在法庭上當庭表態:“我們將在庭后就此案提交法律監督意見,要向法院提出意見?!?/p>
他們對辯護方提交的一份錄音證據(原偉東姐姐與一位關鍵人物的通話內容)的程序感到不滿。
檢方的理由是,旁聽人員不能作為證人提供證據。
辯護律師指出,這段通話發生在庭審之前,邏輯上與旁聽身份無關,更重要的是,通話內容的核心并非原偉東姐姐的陳述,而是電話另一端那位關鍵人物所說的話。錄音不過是作為視聽資料呈現的一種證據形式。
“物證丟了,案卷丟了,辨認記錄和生物比對信息,你說丟了就丟了?!?/p>
這是法庭記錄中,讓人感到荒誕和無力的一部分。
一位證人在下午出庭,他帶來了一個新的細節。他說,公安當年曾向他展示過一幅彩色畫像。
這與案卷中僅存的那幅黑白畫像完全不同。
證人斷言,當年現場曾有多幅畫像被制作和展示,而卷宗里僅存的一幅,是唯一被保留下來的。
他的話語,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
法庭上,辯護律師質問:公安機關是否隱匿了關鍵證據?是否故意遺漏了不利于指控的材料?
另一位當年的嫌犯作為證人回憶起自己的經歷。他被公安抓捕后,不斷遭受刑訊逼供。電擊、毆打、威脅,讓他在無邊的恐懼中放棄了所有的辯解:
殺人的事我沒有干,搶劫的事,我不得不認了。
他說,當年他唯一的念頭就是盡快離開那個看守所。哪怕是認下一個十年的搶劫罪名,他也不敢再提起上訴。
這種絕望的妥協,在法庭上被還原,證人對刑訊逼供的細節描述,讓現場的氣氛更加壓抑。
原偉東的辯護律師語氣克制,但字字千鈞,他們指出,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必須傳喚廊坊市霸州公安局的所有辦案人員,他們需要對案件中大量丟失的案卷、矛盾的證據鏈以及可能被隱匿的關鍵材料做出解釋。
他直言,這起案件如果不能得到徹底的公正審理,將是河北司法的一次歷史性錯誤。
然而,法庭另一側的檢察官們,只是面無表情地翻著手中的卷宗,沒有任何回應。
有律師分析,那些關鍵的卷宗可能并沒有真正丟失,而是被偵查機關“選擇性隱匿”了。
他指出,這些卷宗被特意隱藏,目的在于掩蓋案件偵辦過程中的嚴重失職和程序違法。
然而,面對如此明確的指控,河北省檢察院并未做出正面回應,而是拒絕討論這一問題,理由是:
審判階段不涉及偵查細節的審查。
另一位辯護律師再次強調,法庭上的任何證據都必須保證來源清晰,程序合法。
然而,檢方提供的兩份關鍵的訊問筆錄,不僅取證的偵查人員沒有出庭說明情況,甚至連被告人原偉東的簽名也只出現在筆錄的最后一頁。
“這些復印件是從哪里來的?”質問在法庭回蕩。
2024年。原偉東已被羈押超過22年。
他的雙手因當年的電刑而殘疾,身上仍留著十多處深色的電擊傷痕。
“我沒有殺人,”他的聲音微弱,“但我知道,我可能很難再走出這個看守所了?!?/p>
一份2001年的入所體檢表,像一張發黃的罪證,詳細記錄了原偉東入院時的傷情:“舌頭有電傷,腿腫,耳朵有外傷。”
這些傷痕,不僅沒有引起任何追責,反而被淹沒在合法程序的聲明之下。公安局甚至在事后的說明中明確寫道:
全體辦案人員均系嚴格依法辦案,沒有刑訊逼供行為發生。
至于那位發明了“高科技測謊儀”的審訊專家杜國利,早已升任當地網警大隊的隊長。
死水一般的案件,與被吞噬的命運。
而真相,依然像沉在水底的石頭,遙不可及。
2001年到2024年。河北省高級法院,審理此案耗時22年,先后延長審限34次。
每一次家屬焦急地詢問結果,得到的回復總是那幾句:“再等等,稍微再等等,很快就會有結果了?!?/p>
23年的時間里,原偉東經歷了六次死刑判決(包括死緩)。
2020年,法院在判決中承認,本案所有的有罪供述均來自刑訊逼供,應依法予以排除。然而,在沒有了口供,沒有了直接物證的情況下,他依然是殺人犯。
他的姐姐原淑娟,一次次地追問,聲音嘶啞:
“沒有口供,沒有作案動機,甚至連案發現場的物證都丟了,為什么還判他有罪?”
2024年10月17日。原偉東因為胃癌晚期,在醫院做了膽管手術。
十天后,他仍然被手銬腳鐐固定在病床上。
家屬再次遞交取保候審的申請,理由簡單而殘酷:“他隨時可能去世。”
法院的答復,依然是那句熟悉的話:“等一等,再等等,會很快的。”
這答復,和二十年前,幾乎一模一樣。
原偉東的生命,在這樣的消磨中,一點點耗盡。真相,卻依然遠在天邊。
8437天。這是原偉東失去自由的其中一天。
在病房的玻璃窗后,他隔著厚厚的玻璃,對著前來探視的姐姐露出了一個極其虛弱的微笑。
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聲音細若游絲:
“姐,我想吃一個蘋果?!?/p>
原偉東案,不僅僅奪走了他個人的自由和生命,也像一個巨大的黑洞:
吞噬了他的整個家庭。
母親金亞芹,為了給兒子喊冤,常年奔波于各級法院,最終在石家莊高院門口磕頭喊冤時,力竭而死。父親原振福,為了查找能證明兒子清白的農業稅票,被當地警方以“擾亂辦公秩序”為由拘留一個半月,釋放后不久,因癌癥去世,至死未能見到兒子沉冤昭雪。弟弟原偉剛,在北京最高人民法院信訪大廳喊冤時,情緒激動,割腕自殘,后被以“尋釁滋事罪”判處有期徒刑兩年。另一位弟弟原偉明,因為在陪同家人喊冤時,情急之下掙脫了阻攔的法警,被以涉嫌“襲警罪”判處有期徒刑八個月。原偉東的兒子,6歲時就被同齡的孩子在背后指指點點,貼上“殺人犯兒子”的標簽,初中沒讀完就輟學了。
“我們一家人,從來沒有停止過喊冤?!痹缇暾f。
23年過去,原家四散飄零,親人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案件卻依然像一艘在原地打轉的鬼船,毫無進展。
他們寫下的喊冤信,堆積起來,已有半人多高,卻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在最后的庭審中,原偉東通過視頻,用盡全身力氣請求法庭允許他親自出庭陳述。他說,他不是殺人兇手,他的冤屈需要一個公正的裁決,他想在法庭上,親口說出這一切。
那時,他已經身患晚期胃癌,胃部被切除了五分之四,癌細胞已經擴散到淋巴系統。
河北法院在這23年間作出的一系列判決,像一面破碎的鏡子,照見了權力在不受制約時的荒謬與冷酷:
此案不出河北,絕無公正可言。
2024年12月31日,上午9點58分。
河北保定第一中心醫院,重癥監護室。
儀器的蜂鳴聲,變成一條直線。
原偉東,55歲。
他走了。帶著未洗的冤屈,和那個未能吃到的蘋果的遺憾。
被限制人身自由的8507天,從沒有給他留下過一天喘息的機會。
這次住院,從2024年12月21日入院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在病床上的時光被清晰記錄。
這9天,他被鎮靜劑強行拉入昏睡,插管維持著脆弱的生命體征。
就在五天前的12月25日,他還能夠與家人進行正常的交流。
從2001年9月16日被限制人身自由的那天起,到2024年11月2日被送入保定監獄,原偉東的時間被冷酷地劃分為三個部分:
看守所7382天,監獄953天,最后是醫院里的9天。
一共8507天,二十三年零三個半月,換來了不同法院的10份判決與裁定。
河北廊坊這起跨越世紀的滅門案,最終演變成了一場只有系統參與者在場的權力游戲。
參與案件的警察、檢察官、法官,沒有誰能,或者說,沒有誰愿意站出來為可能的錯誤負責:
他們用丟失來掩蓋證據的缺失,用暴力制造出完美的口供,再用漫長的沉默和程序來消解所有的質疑和反抗。
其中,最高法院指令再審1次,河北高院發回重審的次數是3次,廊坊中院判處死刑的次數是4次(含死緩),河北高院維持原判的次數是2次。
這些冰冷的數字游戲,耗費的不僅僅是紙張、司法資源,而是一個完整的、無法重來的人生。
原偉東死了,河北,終于贏了。
寫于2025年5月30日
附:原偉東案法院審理時間線
23年來,原偉東的案子歷經10次審理,被判死刑6次。
一、【第1次一審,地點:廊坊中院 結果: 死刑立即執行 】 2003年6月27日, 廊坊中院作出(2002)廊刑初字第112號刑事判決書。
二、【第1次二審,地點: 河北高院 結果: 撤銷死刑,發回重審 】 2003年12月4日河北高院作出(2003)冀刑一終字第698號。
三、【第2次一審 地點: 廊坊中院 結果: 死刑立即執行 】 2004年6月2廊坊中院作出(2004)廊刑初字第12號刑事判決。
四、【第2次二審 地點: 河北高院 結果: 撤銷死刑,發回重審 】 2006年12月11日,河北高院作出(2004)冀刑一終字第670號刑事判決。
五、【第3次一審 地點: 廊坊中院 結果: 死刑立即執行 】 2008年4月23日,廊坊中院作出(2007)廊刑初字自第11號刑事判決。
六、【第3次二審終審 地點: 河北高院 結果: 死刑緩期二年執行 】 2009年11月12日,河北高院作出(2008)冀刑四終字第142號刑事判決。
七、【指令再審 地點:最高人民法院結果:指令河北高院再審 】 2013年7月1日 ,最高人民法院作出(2013)刑監字第72號決定書。
八、 【發回重審 地點:河北高院結果: 撤銷死刑,發回重審 】 2014年3月24日,河北高院發回廊坊重審。
九、【第4次一審 地點:廊坊中院 結果: 死刑緩期二年執行 】 2020年7月8日,廊坊中院又判死緩。
十、【第4次二審 地點:河北高院結果:死刑緩期二年執行】2024年10月29日,河北高院維持原判。
十一、【原偉東死了,河北終于贏了】2024年12月31日,原偉東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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