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鞏本勇
馬踏湖的春天是從橋洞底下醒來的。
灣口道那座緊挨著蘆葦蕩的石拱橋,老得生出青苔。我總愛趴在橋欄上數波紋,那些被橋洞揉皺的銀線,一蕩一蕩地往蘆葦地里去。水聲那么小,像誰家媳婦納鞋底時針尖穿過粗布的窸窣。
一位大爺撐著船緩緩過來,每當竹篙點到橋墩的時候,他總要“嘿”地吆喝一聲。船頭壓著半簍活蝦,青灰色的蝦須探出篾縫,沾上了晨霧,便軟軟地垂了下來。大爺瞧見我,笑著問:“你又來聽水唱歌啦?”船尾拖出的水痕里,幾尾鯽魚翻著銀白的肚子追逐著光斑,有趣極了。
此時的蘆葦地,還蒙著一層淡青色。去年的枯稈還沒來得及倒伏,新芽卻已從根茬處迫不及待地鉆了出來。蹲下身仔細看,那些嫩尖就像蘸了綠墨水的筆鋒,在微風中書寫著旁人讀不懂的信。偶爾,會有早來的白鷺在淺灘上踱步,它那鐵青的長腿攪碎了水面,把云影剪成了細碎的棉絮。
魚塘隱匿在枯黃的蘆葦之中,塘主正在撒第二遍食。飼料落水的聲響,驚醒了水蜘蛛,它的細腿慌慌張張地劃出一圈圈同心圓。塘底沉著去年冬天埋下的藕種,想必這會兒已經冒出羊角似的尖芽了吧。塘主的膠靴陷在淤泥里,拔出來時帶著一股陳年的腥氣,可塘主卻笑著說,這是“湖的體香”。
晌午時分,水面仿佛睡熟了一般。橋洞下的波紋平展得如同綢子,倒映著飛過的菜粉蝶。放學的孩子們把書包掛在柳樹上,光著腳丫去試探水溫。腳丫子剛一沾到水面,許多麥穗魚便忽地散開,不一會兒又聚回來啄他們的腳趾。孩子們的笑聲驚起了葦叢里的野鴣丁,撲棱棱地飛過頭頂,抖落了不少絨毛。
收廢品的小喇叭聲從遠處悠悠飄來。一個穿紅衣的小姑娘手里的糖粒不小心落進水里化開了,立刻招來一簇好奇的鳑鲏魚。它們的鱗片在午后的光線里變幻著顏色,忽青忽紫,就像誰打翻了顏料盅。
日頭漸漸偏西,撐船的那位大爺又出現在橋洞下。這次,船里坐著一個穿校服的少年,膝蓋上攤著一本英語課本。少年的讀音仿佛帶著水汽,大爺的和聲里則混著竹篙劃水的聲音。暮色慢慢漫上來,他們的倒影被水流拉長,英語單詞和篙聲都仿佛浸成了深藍色。
天黑下來的時候,螢火蟲正從蘆葦根處鉆出來。這些提著燈籠的小神仙,有的停在補漁網的竹架上,有的歇在晾曬的荷葉邊。蛙鳴從東南角的藕田傳來,起初是怯生生的兩三聲,轉眼間就響成了一片。塘主說這是“雨喊子”,果不其然,星星還沒上齊,雨點就追著打在水面上了。
我躲在橋洞里看雨腳踩水。千萬個透明的蹄印在塘面奔跑,嚇得魚群往深處躲。眼前忽然亮起手電筒的光柱,一個穿膠鞋的婦人小跑著來收晾曬的魚蝦。在細密的雨簾中,她彎腰扯塑料布的身影像皮影戲里的剪花娘子。
雨停之后,月亮悠悠浮了上來,濕漉漉的,像個剛腌好的咸蛋黃。魚塘泛起細密的氣泡,那是塘底的生靈在吐納月光。塘主拿著手電筒巡塘,燈光掃過之處,水面浮起一層銀鱗——原來是睡蓮的葉子背面沾滿了雨珠。
夜深人靜之際,水聲換了一種調子。暗流在石橋墩上撞出回響,蘆葦根吮吸著春水的動靜,還有魚嘴探出水面換氣的輕響。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反而比白日里更顯寂靜。恍惚間,仿佛聽見那個刻橋墩的匠人也在側耳傾聽,他留下的鑿痕里,不知是否藏住了半縷水聲。
天蒙蒙亮的時候,大爺的小船驚飛了一群鸊鷉,它們掠過水面時,翅尖在水皮上犁出兩道晶亮的溝。我忽然發現,橋墩的刻痕里不知何時冒出了嫩綠的水草,正伸著蜷曲的脖頸飲著晨露。
小船劃出的尾波悠悠蕩蕩抵達岸邊,輕輕推醒了靜靜夜泊的魚鷹船,這動靜驚得船頭的魚鷹“呼啦啦”地撲棱起翅膀。這黑羽的“漁夫”抖落幾片羽毛,低頭理了理頸上的草環,又縮成斗笠下的灰影子。
太陽爬到柳梢頭時,魚塘泛起了金邊。塘主的兒子開著三輪車來送飼料,車斗里坐著穿背帶褲的小丫頭。她揚手撒了把魚食,水面立刻綻開無數朵透明的花。“快看!”小姑娘指著跳出水面的紅鯉,興奮地喊道,“魚在畫彩虹!”
我忽然明白,湖區人為什么總說水會唱歌。這滿湖的晨光、雨痕、月影,都是它輕輕哼著的調子。水聲那么小,小得像蘆芽頂開腐葉的脆響,小得像蝌蚪蛻去尾巴的顫動,可當你把耳朵貼在老橋墩上,就能聽見春天正在水紋里發芽。
(本文作者為中國作協會員,淄博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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