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屈原,你會想到什么?
是《離騷》里那聲“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長嘆?
還是《漁父》里“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勇?
又或者,是書本上反復出現的那幾句注解:“愛國詩人”、“投江殉國”、“端午起源”......
聽起來,好像他生來就悲情。
但翻開組詩《九歌》,會發現屈原分明是個造夢大師——
他在《九歌》里寫了一整部神話宇宙:
他讓太陽神駕龍車巡游四海,命云中君身披霓裳起舞,甚至給湘水配了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
其中有一首,最讓我念念不忘。
寫的是一個女子,她像風一樣自由、明媚、熱烈。
這首詩,叫《山鬼》。
▲宋·張敦禮 《九歌圖》波士頓美術館藏
《山鬼》一開篇,就帶我們走進了一個奇幻世界——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 戰國·屈原《九歌·山鬼》
在山谷的盡頭,霧氣繚繞,萬物剛從夜色中蘇醒。
只見一只赤豹率先從山霧中奔出,踏碎厚厚的腐葉,將山林喚醒;文貍緊隨其后,沿著林間兩側穿行,尾巴在空中掃過一道弧線,驚起枝頭沉睡的鳥兒。
在它們身后,一輛用辛夷木制成的輕車緩緩駛來,車輪碾過地面的青苔,濺起清苦的汁液。車身插著用桂枝編結的旗幟,在山風中簌簌作響。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駕車的人。
她身披薜荔織成的輕袍,腰束女蘿細藤,裙擺綴滿了石蘭與杜衡。一路行來,香氣彌漫,她走到哪兒,山風就悄悄跟到哪兒。
她,就是山鬼——巫山神女瑤姬。
▲明·蕭云從《山鬼》
相傳她是赤帝之女,紅顏早逝,魂歸山林。日子久了,她汲取了草木的靈氣,便化作一位在人間游走的神女。
與《詩經》中那些羞澀隱忍、情藏心底的女子不同,山鬼張揚奔放,盛裝出場。
她不屑用團扇遮面,而是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前方,眼里盛著清晨第一縷日光;嘴角微微彎起,笑意像漣漪般輕輕蕩開。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戰國·屈原《九歌·山鬼》
你一定會愛慕我,因為我美得不可理喻。
她為心上人折下一枝芳香馥郁的花,獨自穿越密不見天的幽篁密林,闖過濕滑險峻的山路。
夜色壓頂,山風獵獵,可她不曾停步。她只怕來遲了,讓對方久等。
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 戰國·屈原《九歌·山鬼》
在那個時代,這樣主動、熾熱、義無反顧地奔赴一份心意,實在罕見。
很多人寫“我多么愛你”,可屈原寫下的卻是“子慕予”——你會被我的魅力折服。
這樣坦率的自信,不只是山鬼的專屬,也是屈原一生的起點。
年輕時的屈原,比山鬼更意氣風發。
他身形高挑,眉目清俊。頭戴高冠,腰佩長劍與香草,衣上綴著芰荷與寶璐,走起路來佩玉叮當作響。
在《離騷》開頭,屈原是這樣介紹自己的:
黃帝后裔,楚國宗親,連出生都挑在“寅年寅月寅日”的吉時。古人認為“寅”為“發端之時”,代表萬物復蘇、生機勃勃。三個“寅”撞一塊兒,好家伙,天生就是來干大事的呀!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戰國·屈原《離騷》
你可能會想,這人是不是太自戀了?為什么要把自己寫得如此神圣?
但屈原并不是為了炫耀,他是在向世人宣告自己的責任——
作為王族之后,他一出生,就和國家使命綁在了一起。
所以他拼命要求自己:
既然上天給了我這樣好的天賦,我更要把才能打磨得無可挑剔。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脩能。 戰國·屈原《離騷》
結果也確實夠亮眼。
屈原年紀輕輕就被楚懷王重用,做了“左徒”——相當于副總理+外交部長+憲法起草人三合一。
博聞彊志,明於治亂,嫺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 西漢·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朝堂之上,他談國事、定法度;朝堂之外,他出使列國,聯合抗秦。
那時候的屈原,眼里全是光。他義無反顧地,奔向了他心中的理想國。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 戰國·屈原《離騷》
但和很多理想主義者一樣,屈原的高光時刻,往往離被背刺也只差一步。
屈原的變法改革,動了舊貴族的蛋糕。
秦國見狀,派張儀用重金收買楚國權臣,聯手構陷屈原。
秦國患之,使張儀之楚,貨楚貴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屬,上及令尹子蘭、司馬子椒;內賂夫人鄭袖,共譖屈原。 西漢·劉向《新序·節士》
楚懷王本就多疑,屈原就這樣被一紙貶書,踢出了權力中心。
而他曾用心栽培,寄予厚望的“香草美人”們——那些年輕的同僚,也一個個倒戈離去。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 戰國·屈原《離騷》
不是他一個人敗了,是整個春天,一起枯萎了。
但他沒有就此沉默。
公元前312年,丹陽、藍田兩戰皆敗,楚國元氣大傷。屈原再次被派往齊國,試圖重修舊盟、聯手抗秦。
面對秦國的厚禮與聯姻,懷王幾番動搖。屈原明知自己已被“打入冷宮”、孤立無援,仍一次次冒死進諫。
他想過“搖起而橫奔”,干脆遠走異國;可一想到山河將傾、百姓將苦,他又舍不得走。
他寫詩給楚懷王,一封又一封,像寫情書般勸他回頭,勸他別信秦國,別寵佞臣。
可懷王盛怒之下,竟下令將他驅逐出郢都。
茲歷情以陳辭兮,蓀詳聾而不聞。 戰國·屈原《抽思》
——我好不容易把心剖開給你看,你卻裝聾作啞,充耳不聞。
屈原在黑夜里反復徘徊,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螢火蟲,明明渾身發光,偏偏照不亮一寸黑暗。
回到《山鬼》這首詩,一開頭我們說到,山鬼是盛裝出席、信心滿滿地奔赴山巔的。
可當她終于到達山巔,等候的人,卻沒有出現。
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 戰國·屈原《九歌·山鬼》
天氣變了,她的心也開始下雨了。
她自我安慰:“君思我兮不得閑。”——你不是不來,只是太忙。
又翻來覆去懷疑:“君思我兮然疑作。”——也許,是我想多了?也許,你不是故意不來的?
她試著提醒自己:“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我是芳香的杜若,是飲清泉、棲松柏的女子。我是這么美好,怎么會沒人珍惜?
可山林越來越冷,雷聲越來越密,猿猴的啼哭像在催促她快快醒來。
山鬼心中那點微弱的希望,也終于熄滅了。她低下頭,第一次承認:“思公子兮徒離憂。”——所有的等待,原來只是白白讓自己難過罷了。
山鬼的故事,屈原寫到這里就停筆了。山鬼有沒有哭?她是怎樣離開的?我們不得而知。
可在另一個平行世界里,那場奔赴還沒有結束。
屈原用自己的生命,替這份沒有回應的等待,畫上了句號。
公元前278年,秦將白起揮軍南下,楚國首都郢都失陷,先王墓地被焚。
楚國上下,四散奔逃。
此時的屈原,在江南流放途中,已是棄子一般的存在。
他本可以隨波逐流,可以茍且偷生,可以像當時其他縱橫家一樣,換個國家為之效力。
但他不愿意。
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 戰國·屈原《離騷》
漁父勸他,為什么非要這么清高,就不能和稀泥,趁機保全自己嗎?
屈原還是搖頭。
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戰國·屈原《漁父》
我如何能用我這潔白的衣袍,去沾染你們這滿身俗塵?
他選擇了另一條路。一條更孤獨,也更燦爛的路。
在漫長的放逐盡頭,他行至沅湘水邊。即使瘦到脫相,臉色烏黑,他仍衣著整齊,佩香草寶玉,戴高冠,束長劍。
他抱緊一塊石頭,抱緊那顆一塵不染的心,然后義無反顧地,投入了汨羅江。
江水吞沒了他的身影,卻無法吞沒他燃燒著的意志。
他變成一團熾熱的火焰,穿越山河,穿越風雨,一次次點燃后來的人。
千年以后,詩人海子在詩歌《祖國(或以夢為馬)》中寫道:“萬人都要將火熄滅,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
正如屈原,正如所有在黑夜里以夢為馬的人。他們用自己的堅守,照亮了無邊的夜。
▲近現代·傅抱石《屈原圖》故宮博物院藏
又到了一年端午。
重新翻開《楚辭》,才發現那些神話,不只是虛構的幻象,
更像是屈原為自己開辟的一片精神桃花源。
他留下無數神祇與幻景,也留下那些無法在現實安放的心愿。
夢碎之處,他用詩歌一一修補。
在那里,他不再被放逐,也不再孤身。
*本文參考資料:
[1]《新序·節士》西漢·劉向
[2]《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西漢·司馬遷
[3]《屈原外傳》唐·沈亞之
[4]《屈原傳》楊雨
[5]《駱玉明古詩詞課·楚辭和屈原》駱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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