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斌 編輯：馮曉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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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到隨州更老成，江山為助筆縱橫。

眼看白璧埋黃壤，何況人間父子情。

這是黃庭堅回憶懷念邢惇夫所作的《憶邢惇夫》詩。

邢惇夫即邢居實，出生于熙寧元年（1068），卒于元祐二年（1087），是北宋鄭州陽武人，祖籍今河北原陽縣師寨鎮磁固堤村，是官員邢恕之子。邢惇夫比黃庭堅小了23歲，只活了19歲就去世了。一個英年早逝的晚輩，怎么讓黃庭堅在他逝世后，還寫詩懷念他呢？

邢惇夫雖然沒有像唐代的王勃和宋代的王希孟那樣留下至今還膾炙人口的傳世佳作，但他也是一個早慧神童天才少年，小小十多歲時，就混入了北宋時期頂級的文學社交圈，和史上畫馬名家李公麟、詩人陳師道、劉文學等人都有交往，尤其是與蘇軾及“蘇門四學士”黃庭堅、晁補之、秦觀、張耒交往甚密，詩詞唱和書信來往不斷，演繹了北宋時期以蘇軾為首的充滿正能量的頂流人物十分重視才華，極力獎掖后進的佳話。

邢惇夫的父親邢恕，早年跟從北宋理學宗師程顥、程頤學習，又出入宿儒名宦司馬光、呂公著之門。考中進士后，歷任永安主簿、延陵知縣和京官，曾出知隨州、汝州、襄州、河陽、青州，后為刑部侍郎，遷吏部尚書兼侍講，擢龍圖閣學士，最后因事奪職。

元豐八年（1085），邢恕因幫哲宗皇帝祖母宣仁太后的內侄高公繪撰寫奏折，被太后識破，從左司員外郎、起居舍人的京官外遷為隨州知府。這一年邢惇夫17歲，隨父母到隨州生活，故黃庭堅有“詩到隨州更老成”之句。

邢惇夫才華橫溢輝光熠熠，寫下了很多詩文，曾結集為《呻吟集》，其作品深得蘇軾等人的賞識和嘉許，可惜的是后來大多佚失，存世的篇目不多，現將能找到的開列于下，以供大家管窺一斑。

黃庭堅的三弟黃叔達（字知命），從家鄉分寧來到京師開封的時候，有一次與彭城陳履常（即陳師道）一起去謁見城南的法云禪師，直到晚上才回來。《詩人玉屑·卷十八》記載：他們二人“夜歸過龍眠李伯時，知命衣白衫，騎驢，緣道搖頭而歌，履常負杖挾囊于后，一市大驚，以為異人。”這個情景簡直就是神仙下凡啊！李伯時（李公麟）以此為內容，畫出了《知命騎驢圖》。邢惇夫看到《知命騎驢圖》即作長歌《題李伯時畫黃知命騎驢圖》：

長安城頭烏夜棲，長安道上行人稀。

浮云卷盡暮天碧，但見明月流清輝。

君獨騎驢向何處，頭上倒著白接?。

長吟搔首望明月，不學山翁醉似泥。

到得城中燈火鬧，小兒拍手攔街笑。

道傍觀者那得知，相逢疑是商山皓。

龍眠居士畫無比，搖毫弄筆長風起。

酒酣閉目望窮途，紙上軒昂無乃似。

君不學長安游俠誇年少，臂鷹挾彈章臺道。

君不能提攜長劍取靈武，指揮猛士驅貔虎。

胡為腳踏梁宋塵，終日飄飄無定所。

武陵桃源春欲暮，白水青山起煙霧。

竹杖芒鞋歸去來，頭巾任掛三花樹。

據說邢惇夫八歲的時候還作了一首《明妃引》：

少年將軍健如虎，日夕撞鐘搥大鼓。

寶刀生澀旌旗卷，漢宮嫁盡嬋娟女。

寂寞邊城日將暮，三尺角弓調白羽。

安得猛士霍嫖姚，縛取呼韓作編戶。

此詩頗具漢唐風骨，詩中描繪了少年將軍、邊城猛士的形象，充滿了意氣風發的少年陽剛和昂揚進取的樂觀精神。一時文壇爭為傳誦、名噪當時。

還有《棗陽道中》

春仲賦南征，歲暮復北走。

區區徒爾為，慚愧道旁堠。

岐路劇羊腸，重崗九十九。

馬疲須著鞭，袖短難藏手。

與君從此別，把袂倚衰柳。

百年但如斯，不日成老丑。

我本四方人，飄泊誰為偶。

有意問山神，此生復來否。

從這幾首存世的詩里可以讀出邢惇夫超逸的靈氣曠世的才華，可惜的是天不假年少年早夭，否則，大宋定會多一個杰出的詩人。

邢惇夫雖然和蘇黃等人幾乎晚了一輩，但大家對其卻沒有絲毫的輕慢，經常和其詩詞唱和，現在存世的僅有秦觀的一首詩、陳師道二首和黃庭堅寫給邢惇夫的幾首。

黃庭堅一共為邢惇夫寫了三首詩，兩首寫于邢惇夫在世之時。

元豐八年（1085），邢惇夫奉親去隨州上任，寫了一首詩寄給黃庭堅，黃庭堅依邢惇夫原詩詩韻寫下了《次韻答邢惇夫》寄給邢惇夫。

為山不能山，過在一簣止。渥洼騏驎兒，墮地志千里。岷江初濫觴，入楚乃無底。將升圣人堂，道固有廉陛。邢子好少年，如世有源水。方求無津涯，不作蛙井喜。兒中兀老蒼，趣造甚奇異。過閱王公門，袖中有漫刺。別來阻河山，望遠每障袂。斯文向千載，有志常寡遂。後生文楚楚，照影若孔翠。不應太玄草，睎價咸陽市。雨作枕簞秋，官閑省中睡。夢不到漢東，茗椀乃為祟。聞君肺渴減，頗復佳食寐。讀書得新功，來雁寄一字。

這首詩的第一句說用土堆山，能不能堆成山，就在于不能到最后一筐土還沒有堆上去就停止下來。“簣”，裝土用的竹筐。這句詩就是勉勵邢惇夫在學習上一定要堅持下去，不能功虧一簣。

第二句中的“渥洼”是甘肅安西縣的一個地名，《史記·樂書》記載這個地方出產了一匹神馬。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邢惇夫就是渥洼這種地方出產的神馬，一墜落地，就有奔馳到千里之外的志向。岷江的源頭不過是一些涓涓細流，但是一到了楚地就浩浩蕩蕩深不見底了。這兩句話鼓勵邢惇夫要像神馬一樣有遠大的志向，要像岷江一樣孜孜不倦地學習，不拒任何細流，才能成就滔滔江河。

倒數第二句是聽說邢惇夫有消渴癥，中醫說因肺燥熱想喝水是消渴癥，實際上就是現在的糖尿病。希望邢惇夫吃好飯食睡好覺，這樣身體才能逐步好轉。最后，期望邢惇夫讀書有了什么心得，就寫信告訴我（指黃庭堅自己）。

這首詩以說理和抒情相結合的方式，表達了對邢惇夫的贊賞、鼓勵和關心，也表達了對邢惇夫才華的肯定，以及對他未來的期望。最后，黃庭堅還關心邢惇夫的身體健康，充分體現了兩人之間深深的情誼。

邢惇夫在秋天來臨的時候，看到滿山漸漸出現了飄零的落葉，吹來的風不再燠熱，流過的水已有涼意，頓起落葉知秋之感，遂寫下《懷秋十首》寄給黃庭堅和秦觀等人。秦觀寫了《次韻邢惇夫懷秋十首》，黃庭堅寫了《和邢惇夫懷秋十首》：

其一

殘暑已俶裝，好風方來歸。

未能疏團扇，且復制秋衣。

高蟬遽如許，長吟送落暉。

相戒趣女功，莎蟲能表微。

其二

曩時高唐客，暮雨朝行云。

陰居懷天匹，楚觀夢紛紜。

我欲睹光儀，齋明炷爐薰。

天高萬物肅，誰為帝子魂。

其三

七均師無聲，五和常主淡。

蕓蕓觀此歸，一德貫真濫。

夢臨秋江水，魚蝦避窺瞰。

明月本無心，誰令作寒鑒。

其四

王度無畦畛，包荒用馮河。

秦收鄭渠成，晉得楚材多。

用人當其物，不但軸與薖。

六通而四辟，玉燭四時和。

其五

相如用全趙，留侯開有漢。

名登太山重，功略天下半。

讓頗封韓彭，事成群疑泮。

天道當曲全，小智驁后患。

其六

慶州名父子，忠勇橫八區。

許身如稷契，初不學孫吳。

荷戈去防秋，面皺鬢欲疏。

雖折千里沖，豈若秉事樞。

其七

謝公蘊風流，詩作鮑照語。

絲蟲縈草紙，筆力挾風雨。

萬里投諫書，石交化豺虎。

世方用賢髦，先成泉下土。

其八

今日呂虢州，堂堂古遺直。

許國輸九死，補天鍊五色。

頗修諫員缺，人壽無金石。

西風壯夫淚，多為程顥滴。

其九

吾友陳師道，抱瑟不吹竽。

文章似揚馬，欬唾落明珠。

固窮有膽氣，風壑嘯于菟。

秋來入詩律，陶謝不枝梧。

其十

邢子臥北窗，吟秋意少悰。

讀書用意苦，嘔血驚乃翁。

安得和扁輩，為浣學古胸。

肺熱今好否，微涼生井桐。

這是一共十首的組詩，其一和其二，寫初秋的景色、詩人的心境和感受。從其三開始，一直到其九，都是用古代、當世的名人的事跡來激勵邢惇夫，這些人物有謝朓、鮑照、呂公著的兒子呂希哲、范仲淹范純仁父子、陳師道等人，他們都是歷史上或宋朝當代在道德文章宦業事功等方面做出杰出貢獻的人物，都是值得大家學習的榜樣。

組詩的最后一首，又回到邢惇夫的身上。寫了邢惇夫坐在北窗之下認真讀書，并寫下了詠秋的詩作，但這些詩少了應該有的秋天來臨的歡樂。你讀書很刻苦，甚至嘔出血來，驚呆了你的父親。我真想和你這樣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讀書，去探索古人的思想心理。你肺燥熱而口渴的病好了沒有啊？我想，現在秋天來臨，天氣漸漸轉涼，你的病一定會有好轉的。在前一首《次韻答邢惇夫》詩中，也有對邢惇夫的深情叮囑“聞君肺渴減，頗復佳食寐。”這種父輩關心的話語，深深地體現了黃庭堅對邢惇夫的殷殷牽掛和濃濃的愛意。

黃庭堅為邢惇夫寫的第三首詩就是開頭的《憶邢惇夫》。這首詩首先寫邢惇夫隨父到了隨州之后，所寫出的詩比以前的更加老到成熟，這可能是隨州的江山助力你的詩筆在詩歌田地里縱橫馳騁吧！眼看你這塊像白璧一樣可供雕琢的材料，卻被病魔奪去了性命，現在竟然埋入了黃土，這是多么悲慘痛心的事情啊！可況我們還有像人世間父子一般的深情啊！

邢惇夫被病魔奪去生命而英年早逝，就像流星劃過長空，令人十分痛惜。從黃庭堅寫給他的詩里談到的病情，從現代醫學來看，應該就是我們中醫所說的消渴癥，也就是西醫的糖尿病。在九百多年前的宋代，對這樣的病簡直就是束手無策，就是出身于邢恕這樣的官宦之家也是毫無辦法。

但有意思的是，邢惇夫的母舅竟然是趙挺之，他是打壓貶謫黃庭堅到宜州的主要人物之一。黃庭堅本質上是一個恃才傲物的人，對于司馬光、歐陽修、王安石、蘇東坡這樣的頂尖人物正人君子，他是非常尊敬傾心仰慕，但對才學平平而又心術不正的人會不放在眼里，甚至去有意捉弄。黃庭堅和趙挺之曾經同為京官，并且在一起辦公，是幾乎時時都在一起的同事。據說，趙挺之睡午覺的時候，黃庭堅竟然在趙挺之露出的肚皮上用墨筆寫字，搞得趙挺之極為尷尬，再加上政見不同，趙挺之又是小肚雞腸睚眥必報的人，因而，后來荊州的陳舉一舉報，時為宰相的趙挺之立即將黃庭堅以“幸災謗國”的罪名貶到宜州進行編管。

趙挺之在宰相位子上沒有做下多少可圈可點的業績，蘇軾甚至評價他“挺之聚斂小人，學行無取，豈堪此選。”而北宋太學生陳朝老說得更為極端“趙挺之之蠢愚”。雖然如此，但趙挺之卻有一個文學史上極為有名的兒媳，那就是一代詞后李清照。趙挺之的第三個兒子趙明誠于建中靖國元年（1101）和李清照結為夫妻，趙挺之就成了李清照的家翁。

2025年3月26日

周斌

【作者簡介】

周斌，1962年6月出生，江西修水人。江西書院研究會會員、東華理工大學修水創新研究院特聘研究員、顧問。作品散見有關平臺及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