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傍晚。
細雨如絲如縷如煙,無窮無盡的前方和已經窮盡的身后都是這種雨絲,飄飄灑灑卻無聲無息。他沿著家鄉的河水在沙灘上走著。一旦有雨或雪降下,他就有一種迎接雨雪的騷動而必須刻不容緩地走向雨雪迷漾的田野。他的腋下挾著一把黑色雨傘,除非雨點變得粗疾起來才準備打開。
沙灘上的野葦子的茸毛已經飄落,蒿草和綠色無可挽救地變得灰黑而蒼老了。他看見河的遠處有人在涉水過河,辨不清過河的是男人還是女人,雨霧把雄性和雌性的外部特征模糊起來了。走過灘柳叢生的一道沙梁,一個看去和他年齡相仿的女人佇立在沙地上,看守著七八只羊。女人的右手攥著一根新鮮的柳枝兒,無疑是用來警示她的羊的武器;她的左腋下挾著一只金黃色的草帽,而讓頭發也淋著雨。她的生命中也敏感雨而渴盼細雨的澆灌和滋潤么?
女人滿臉皺紋,皮膚皴黑而粗糙,骨骼粗硬而顯示著棱蹭;她挽著黑色的褲腳,露出小腿如同莊稼漢一樣堅硬的筋骨的輪廓。他瞅著她,又瞅著她的羊,瞅過去是七只,倒瞅過來卻成了八只;數過了羊又瞅她。他瞅著數著羊是潛意識的行為,避免死呆呆瞅著她而引起反感。瞅了瞅她又去數羊,這回數過去是八只,再數過來又成了七只。
她卻只瞅著她的羊,或者根本就沒有瞅羊。她也不瞅他。他想,在她說不清是呆滯或是不屑的眼神里,他不過也是一只羊吧?他便走開了,踏上高踞沙灘的河堤。母親說生他的時候正是三伏天。母親強調說他落地的時辰是三伏天的午時。母親對他落地后的記憶十分清晰,落地后不過半個時辰全身就潮起了痱子,從頭頂到每一根腳指頭,都覆蓋著一層密密麻麻的熱痱子。只有兩片嘴唇例外地僥幸,卻暴起苞谷粒大的燎泡。母親說整整一個夏天里,他身上的熱痱子一茬尚未完全干殼,新的一茬便迫不及待地又冒了出來,褪掉的干皮每天都可以撕下小半碗。母親說她在月子里就只是替他從頭到腳撕揭干殼了的痱子皮……母親對已經成年了的他遭遇災難時便說:“你落生的時辰太焦躁了。那天能遇著下雨就好了。”
他后來得知,他與父親同一個屬相:馬。這根本不用奇怪,家族中兩代人和兩代人之中同一屬相的現象屢見不鮮完全正常。奇異的是,他和父親同月同日生,而且時辰都是午時。只是沒有人說得清,父親出生時潮沒潮起那么厲害的熱痱子,父親出生時是否僥幸遇到了三伏天的雨。
他便猜疑,在他來到這個世界時便領受到的如煎如煮的酷熱焦躁,在父親來說早已領受過了,從而并不以為有什么了不起。
關于他的父親,他想寫篇小文章來悼念那位如草芥一樣無聲無響度過一生又悄然死去的農民,然而終于沒有形成文字。原因在于,那個念頭剛一產生,如潮的記憶便把他齊頭蓋腦淹沒了。他喘息著又統上了鋼筆。父親是一本書,不是一篇小文章。
現在,他只能說一句話,在這個世界上,他最熟悉最了解的是他的父親,而最難理解的也是他的父親。他深深地懊悔,直到父親離開這個世界時,才發覺自己從來也沒有太在意過父親。起初他剖析造成這種懊悔心理的因素,是他既不可能對父親寄托稍大點兒的依賴,更不可能發現以至研究他有什么偉大和不平凡之處;后來隨著生命體驗的不斷加深,終于有一天醒悟過來,便是從來也沒有想到過對父親的心理設防,是一種絕對的心理安全的天然依賴,反倒不太在意了。
父親死亡的情景永難忘記。一個自身生長的異物堵死了食道,直到連一滴水也不能通過,那具龐大的軀體日漸一日萎縮成一株干枯的死樹……哦!生命中的雨啊!他一個人坐在家鄉的河邊,天上灑下旱季里少見的濛濛細雨。他剛剛二十歲,開始了永遠的沒有限期的暑假,從學校走向社會了。他半是豪勇半是惶惑,懷著宏大的文學夢卻又懷疑自己是否具備文學的天賦,自信與自卑五十對五十折磨著他,便有了一種獨自散步的欲望,尤其是在雨霧迷茫之中。
這條河不大卻聞名于遙遠悠久的歷史,河有多長,河邊的柳林就有多長。騷客文人折柳贈別也拋撒離愁思怨的詩句,成為一代又一代文化人寄托情懷的佳作。他坐在水邊,一個琴瑟般的聲音不期而至:“大哥哥你餓嗎?”他轉過頭就看見了一只小仙鶴,是的,這個大約不過十歲的女孩像河灘草地上偶然降至的仙鶴。他苦笑一下搖搖頭。處于整個民族的大饑餓年代,小孩子看世界的眼睛也是饑餓。他笑笑說:“我渴。”河堤上傳下來一聲笑,他看見那兒站著一位干部,這是一家大企業的黨的領導干部,據說是一位出身富賈而又背叛了自己階級的老革命,革命勝利了他已成為企業領導,卻依然需要下放鄉村鍛煉改造……他很忠誠,不僅自己老老實實在農民中間生活,而且還利用暑假把小女兒也領到這煉獄里來改造了。
幾十年后,在一次全國性的文學集會上,有一位中年女人向他走來:“你現在是餓還是渴?”
“還是渴。”
“還是渴?”
“是渴……生命之雨。”
她說她后來隨父親到北方一個城市,又轉過四五個城市。她現在在一家報紙主持著一個《婚姻與家庭》的專欄。她在年輕男女中名聲顯赫,幾乎家喻戶曉,當然是她坦率而又真誠地解答過來自全國各地青年男女關于愛的困惑,并因此而很自信:“你比我寫的書多,我比你寫的信多;你只是在文學圈子里有名聲,而我卻在青年人心中是知音。”她的佐證是多年來收到和回復青年人的書信數以萬計。她說她讀過他的全部作品,當然不是因為作品好不好,亦不是要研究他的創作,主要是因為在他未成名之前她見過他一面,那時她不足十歲。她說:“我至少給青年朋友寫過兩萬多封信,而你的小說最多發行五千冊。”
他很尷尬,隨之反詰:“我也來請你解答一下過去的問題,有一對年輕夫婦在‘文革’中分屬對立的兩派組織,妻子向自己一派的造反隊司令報告了丈夫的行蹤,丈夫被抓去打斷了一條腿。這位現在走路還顛著跛著的丈夫仍然和那位告密的妻子生活在一起。他向你寫過信沒有?如果他有一天寫信給你要求解釋困惑,你怎么回答他?”她張了張口卻搖搖頭笑了,竟是一副不屑回答的神氣。
半年以后,他接到她從千里之外的城市打來的長途電話,說她今天收到一封信,信中所表述的精神痛苦使她陷入深沉的無言以對的心境之中。那人的遭遇與他所說的“文革”夫婦的故事大同小異,關鍵在于他們的故事一直延續到今天而且還在發展,類似于被打斷腿的這個跛子丈夫,居然投靠那個抓他施刑的造反隊頭兒的門庭掙錢去了。造反隊頭兒受過幾年冷落之后,現在是一位腰里別著大哥大的公司老板了……現在反倒是類似于那個告密妻子的妻子陷入痛苦境地,據說是丈夫現在跟著那個不計前嫌的老板北上南下東闖西騙,出入星級賓館酒樓歌舞廳,既卡拉OK又KTV還桑拿浴……她在電話中向他復述了這個故事,情緒很沉靜,似乎沒有了她寫過兩萬余封回信的那種自信與得意,很真誠地說:“上次你講的那對‘文革’夫婦的故事我沒有回答,我覺得那是你們上一代人的故事和困惑;你們上一代人所處的那個時代是一個不正常的時代,用今天正常人的思維是無法理解也無法解釋的,因為他和她都是不正常生活里的不正常的人所演繹的不正常故事。現在,當他和她在今天正常的社會里繼續演繹不正常的故事時,我竟然第一次感覺到我的膚淺,無法回答那個類似告密妻子的新的苦惱……”他反而寬厚地安慰她說:“是的,你不可能解除所有痛苦著的心靈的痛苦,也不可能拯救所有沉淪的靈魂。”她說:“我總得給她回信呀!情急之下,我用了你的一句話回復了她,就是‘生命之雨’。”
他說:“這話太……”
她說:“我就想起你的這句話……恰不恰當都不管了,上帝!”濛濛細雨依然。依然是如絲如縷如煙。依然是飄飄灑灑無聲無響。他已經走到這一段河堤的盡頭,河堤朝南拐彎伸展過去,頂頭和南岸的山崖接住了;那一段河堤從山崖下開始延伸到雨霧迷茫的無窮無盡的上游。人生其實也類似這河堤,分作一段一段的,這一段到頭了,下段又從這兒開始,一直延伸成為一個生命的河流。
河堤拐彎的內堤里,就圈住了好大一片灘地。灘地里有一幢孤零零的土坯房,房子的南墻和西墻上苫著一層長長的稻草,那是防止西風和南邊的下山風卷來的驟雨對泥皮土坯的沖刷的,就像一位插秧的農夫身披的蓑衣。房前有一片偌大的打谷場,場角靠近房子的地方有一個黃色的麥秸垛。他猜測這是一個土地承包經營者倉促建筑的房子,從那簡陋的建筑判斷,主人完全是出于一種臨時的考慮,不愿投注更多的錢財給這幢遠離村莊的建筑。
一個男人吆著牛拽著犁在翻耕打谷場。打谷場已經完成了夏季打麥秋季打谷的用場,現在翻耕以恢復土地的疏松和綿軟,然后撒下早熟的青稞或者油菜籽,趕在明年收割小麥之前先收獲了青稞或油菜,再把這塊土地碾壓瓷實做打谷場。男人悠悠地吆著牛扶著犁,沒有戴草帽,一任細雨淋著。一個女人站在麥秸垛下撕扯麥草,撕下一把便彎下腰納到一只大竹條籠里,動作也是悠悠的不急不忙的樣子。只是那一件紅色的衣衫像一簇火焰在迷茫的河灘上閃耀。
一男一女一低一高兩個小孩在場地上追逐,他們從土屋里奔出來時就是互相追逐著的,大約是男孩搶走了霸占了女孩的吃食或玩具,爭執便發生了。女孩追著男孩顯然力不從心,在溜滑的打谷場上摔倒了,順勢在場地上打滾而且號啕起來。那女人扔下柴禾籠飛跑過去,在滑溜的打麥場上跑起來閃動著兩只胳膊,像是一種舞蹈。她沒有扶起倒地打滾的女孩,一直沖到男孩跟前,一巴掌抽過去就把男孩打翻在地了。她隨后轉身走過來抱起女孩,另一胳膊挎上柴禾籠走進土屋里去了。
他竟然大聲喊起來,愚蠢你愚蠢!你是個愚蠢的媽媽!
男人喝住牛插住犁,慢騰騰走過去抱起男孩,也走進那間土屋里去了。
一頭在套的牛站在打麥場上甩著尾巴。
土屋房頂的煙囪有灰色的煙冒出來。
他依然站在河堤上。幾十年后,那個扯柴禾打男孩抱女孩的愚蠢的女人肯定就變成那個放牧著七八只羊的粗硬的老女人了吧?那個受寵的女孩會不會成長為如那個寫過兩萬多封回信的專欄主持人?
那土屋里暴起激烈的吵鬧聲,渾厚的男聲和尖銳的女聲。肯定那是關于應不應該打倒男孩的爭執。他忽然想到她,如果把這幢遠離人群的河灘土屋里的爭論提到她的專欄上,她還會用他的“生命中的雨”這話來解釋給這一對鄉野夫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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