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假期是一年里我最不忙、最可以好好享受的三天。所以我很早就開始為此做準備，我選了很多的目的地——但真的很難選擇，因為我永遠會在社交媒體上看見無數海邊粉紅色的夕陽，無數城市光影下獨奏的街頭藝術家，以及無數個被塑造為曠野的大海、高山或草原。

☆ 因為假期很短，但我的欲望卻無法被滿足，我想要在短短三天時間里擁有足夠開闊的自然景觀，也能感受到不同城市所構筑的繁華和生機。與此同時，為了讓假期更值得，我還需要一些好看的照片來妝點我的朋友圈，并且我希望可以不要花費太多力氣的獲得這些美麗的照片，最好是不要付費、不要很難拍、不要消耗太多的體力、不需要極佳的天氣條件。

☆ 如果以上述要求在社交媒體上進行搜索的話，那么「香港」的確是一個很符合條件的城市：它有大海和周邊開闊的山脈，它有絕對意義上的繁榮和紙醉金迷，它還有無數攝影師拍攝記錄過的角落，你只需要跟著「攻略」和「導航」，就能擁有一些「港風味十足」「紙醉金迷」的照片。

☆ 在香港的所有拍攝機位中，「堅尼地城」必有一席之地：高樓、大海、霓虹燈和有軌電車，這像是上世紀的匆匆一瞥，又像是行走在某部電影電影中（沒錯！我當然拍攝到了這樣的堅尼地城）

（香港堅尼地城/端午）

☆ 但按下快門的那一刻，我沒有絲毫的觸動：我既不為眼前這番絕對稱得上華麗的精致所折服，腦海中也沒有片刻電影似的旖旎想象。因為為了拍攝這張照片，我跟著「攻略」的指示爬到了某個很高的平臺上，找到了一個正在使用的籃球場。籃球場旁人最多的地方就是「堅尼地城」打卡位，我需要在那里依次排隊，然后見縫插針，將手機攝像頭卡著籃球場鐵絲網的外側，盡量避開前方樹木的遮擋，才能拍攝下一張如上圖的照片，而這個過程必須要在2-3分鐘內完成，不然身后排隊的人就會因為天氣悶熱而發出不滿的“嘖”聲（壓力很大）。

（香港堅尼地城拍攝機位/端午）

☆ 所以既不自由，也不浪漫，更不旖旎，眼前所見和鏡頭所拍完全不同，待夜晚躺在酒店的床上翻閱照片時，再回想這個照片上的場景，除了排隊拍照時的煩躁和對眼前景象的荒謬之外，再沒剩什么其他情感。

☆ 但我知道，當我將這張照片精心調整濾鏡并上傳至社交媒體后，依然可以獲得很多的點贊，依然會有很多人在未來的某個時間慕名前來，感受鏡頭里絢爛又旖旎的香港，但最終卻要面對“擠在鐵絲網前拍照1分鐘”的尷尬時刻。

☆ 我們都活在“景觀”中。

/?景觀社會與消費社會

/?我們活在這樣的底色中

社交媒體的興盛帶來了個人的分享與展示——這點毋庸置疑。只是在近些年社交媒體經濟，尤其是網紅經濟的興盛下，這種分享與展示逐漸演化成了一種流量的積累與商業的前期沉淀：如果展示的多、展示的好、獲得的點贊多，那么展示就有可能促成一門生意，帶來額外的收入，包括了資本收入，和人氣與流量收入。

也正是基于這樣的原因，一種顯而易見的「趨同」開始蔓延，即某種分享、表演受到了關注和追捧，接下來就會有非常多的人隨之復制、模仿這類表演。這種帶著經濟目的的展示和分享會導致兩種顯而易見的后果：

第一是社會的認知標準的普遍繭房化。在流量經濟的導向下，生產的趨同性創造出了大量同質化的內容，以至于我們每天刷到的短視頻、看到的九張組圖照片、無數的vlog和plog本質上大同小異：要不是精美的展示，要不熱鬧的玩梗——于是當抖音快手、小紅書、朋友圈這類視覺性的社交媒體全然包裹了我們的生活后，我們對美與丑的定義、對好笑與不好笑的定義也在無形中被塑造。只是很多情況下，這種標準化和同質化會被諸如男性凝視或者其他的什么理由遮蔽掉，以至于我們很難意識到——諸如「曠野就是雪山或者草原」「身材好才是美麗」這樣的話語背后，其實也存在著一種潛在的控制——即通過大量呈現和展示某種內容，而框定出主流的社會價值標準，以此來引導社會認同。

第二是個人生活的過度儀式化與透明化。社交媒體與網紅經濟創造出了兩種假象，一則是「人人都有可能成為網紅并獲取不菲的收益」，一則是「人人都是受歡迎和受喜愛的」，兩者都可以通過社交媒體的發布與點贊來實現，只不過前者帶有鮮明的經濟目的，但后者則有更強的社交與自我表演屬性。但無論是哪一種假象，其導致的結果是一樣的，都是個體將自己的生活加以包裝，把日常變成了精致的表演并加以傳播——雖然傳播者是出于一定的目的，但偽裝日常意味著其最終的內容傳達是「日常化」的記錄，這種區別于常態的、被包裝后的照片也好、生活也好都會帶來社會普遍性的焦慮和隔閡：為什么別人的生活是這樣的，為什么別人這么好看等等——我們常說的容貌焦慮、身材焦慮、自律焦慮、健身焦慮等等很多都來自于這類「包裝分享」。

借用亞里士多德的一句話：“人是社會的動物”。那么在這個時代語境下，我們也能說 “人是一種看與被看的動物”，既喜歡視覺化的呈現和直觀的表達，也享受作為被凝視的對象并獲得稱贊，這就構成了「景觀社會」成立的前提條件：絕大多數情況下，人們是不會察覺到自己被凝視的，甚至欣然接受和主動要求凝視的發生，因為很多時候，凝視可以帶來關注、稱贊和對美的欣賞。

百年前費爾巴哈就說：我們的時代偏愛圖像而不信實物，偏愛復制本而忽略原稿，偏愛表現而不顧現實，喜歡表象而不在乎內在的真相——這句話啟蒙了德波的景觀社會，定論了我們這個時代說到底就是一個「一切以視覺為主導」「被景觀所操控」的時代，而百年之后，這樣的景觀化不僅沒有消退，反而在社交媒體時代變本加厲。

展示、模版、復制、再展示：機械復制藝術，與社交媒體時代的景觀循環——相似的審美相似的風景，一遍一遍重復上演。

☆ 活在景觀社會的陷阱中

景觀社會有一個存在的基本前提，即視覺，且視覺建立在其他四感之上，比聽覺、嗅覺、知覺等更能影響和決定人們的判斷，甚至主導人們的思考——在此基礎上，居伊·德波認為景觀是“少數人表演而多數人觀看”，因此景觀（視覺）制造欲望，欲望決定生產，物質生產雖然依舊客觀存在，卻是在景象制造出來的假象操控之下進行勞作。

當下的「景觀社會」正在以另一種形式而不斷擴張，它們是彭蘭教授筆下構建幻想的美圖與濾鏡技術，也是糾結與矛盾的自拍技術——是拍攝下某張自認為美麗的照片時既是一種絕對的自我建構與自我認同，但也不必避免的淪為主流審美之下又一個小小的瓦礫，為某種審美、某種趨勢、某個商品或者某個目的地的爆火添磚加瓦的小小瓦礫。

“表面的個性化和自由有時候是另一場階級統治的陷阱。”

并且這種統治是通過「消費」和「去體驗化」完成的。以前資本主義通過摸得著的商品消費讓被剝削者感知活著的意義，后來的資本主義則開始發明諸多摸不著但是精致美好的商品，以虛擬消費和觀看的方式讓人們熱血沸騰。

“人生不是軌道而是曠野”這句話在社交媒體上已經變成了雪山、草原或者大海等旅行場景最好的文案；“成為自己”的標簽下大多是精致的生活剪輯，是學歷證書或者旅行照片...這些我們常見的視覺化內容，實則都是被觀看者的自我表演與觀看者的「想象在場」，我們時常會聽到這樣的言論：“看學習直播就當自己在學習了，看過就是吃過、看過就是去過”等等，這本質上就是「景觀的虛無主義」。

景觀是將社會現實變成了自己影像的復制品。這種復制是對表象的再現既是對間接性的遠離，從而達到普遍的間接性——簡單來說就是「去體驗化」，這點與現象學中人只能“在體驗”化正好相悖，現象學強調人的在場感知，而景觀則是“讓人們看到的是一個即在場又不在場的世界，這是一個商品的世界，它統治著所有被看到的東西”。

它統治著美和丑的定義，統治著松弛和緊繃的表現；它構建著人們對遠方的想象，也刻畫了某種“理想化的”生活方式。它刺激著人們出發，刺激著大眾消費，刺激著我們始終著眼于某些抽象又宏大的東西，而無心關心生活瑣碎：

就像鏡頭里的香港——隔著柵欄、隔著樹木、隔著遙遠的距離，只剩下浪漫、旖旎、華燈初上、紙醉金迷。除此之外，好像其他都不重要。

☆ 活在景觀的生活底色中

景觀也好，消費主義也罷，某種意義上，它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理論，而變成了我們生活的“底色”。在香港期間，我在社交媒體上看到這樣一篇討論：有沒有人，真的過著環游世界的生活？

其中有一條高贊評論是這么說的：我雖不能算環游過世界，但我去過非常多的地方，我在湯加追過鯨魚，看過熱氣球緩緩在沙漠上升空，我看過巨大的冰川峽灣綿延不止，也看過玻璃海和粉紅色的海。但我其實對這一切并沒有什么感覺，因為我僅僅是在「消費」，打著「體驗」的名號在進行一場貨幣交易而已，這只會帶來虛無，而不是滿足。所以我發現一定一定要「輸出」，要在每一個陌生的地方，在每一個動容的時刻，輸出一些屬于自己的感受，寫作或者拍攝一些帶有個人意識的內容，才不會讓自己的旅行體驗淪為浮光掠影式的打卡。

我深以為然。

環游世界其實是一種被消費主義包裝出來的偽命題，因為在很多人的觀點中，環游世界代表著有錢、有時間、財富自由、無拘無束、浪費隨性。這是一種生活狀態，而不是一種生活目的，真正的環游世界可能是勞累的、疲乏的、充滿危險和動蕩的，而當頻繁的前往某些不同的城市和國家時，這種動蕩又會變成一種和生活在格子間里一模一樣的“日常”。

所以，在我上一次寫作關于「景觀社會」的文章時，評論區有人問：景觀社會是一種建立在學科知識基礎上的反思。但我身處其中，卻沒有一點解決辦法，如何在體驗和記錄中讓自己活得真實一點呢？

如何擺脫消費與景觀的固有社會框架呢？

體驗，思考，表達體驗。

西美爾在《大都市與精神生活》中斷言：瞬息萬變的都市生活和以貨幣構建的平均化、公式化的交往最終形成的是一個又一個心碎的瞬間，個體為了適應這樣的現代性生活，不得不培育出了一種新的器官，即「冷漠」以及對所有變動驚人的不敏感。

不再冷漠，而是即使追隨了景觀，即使屈服于同質化，也試著像這篇文章一樣，在某個回歸到「日常秩序」的深夜，去書寫體驗中的荒謬，去想象可能的旖旎，去尋找那些覺得「活著真好」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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