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老齡化加劇,中國的養老問題愈發引起社會各界的關注,未來幾十年將成為全社會各階層共同關注的焦點。如何看待自己老去的生命?如何安排自己的晚年?如何面對終將到來的死亡?邁向90歲的學界泰斗錢理群,仍然想知道自己還有怎樣的可能性,他以自己的親身經驗告知世人:老年人的智力、創造力,絕不能低估。“以我自己為例,從2002年63歲退休,到2023年84歲,20年來我始終處于思維的活躍狀態,而且不斷趨向高峰。有學生統計說,我三分之二的著作,都寫在退休之后,始終保持在高水平。”
錢理群先生新作《養老人生:新機遇,再出發》近日由活字文化策劃,中信出版社推出。該書凝聚了錢理群先生在進入老年后對個人處境的經驗總結和審視,以及對老年問題的社會、哲學、文化等多方面的深入思考。
自稱為養老院里的“錢老頭兒”的錢先生表示,自己做養老研究基于在養老院有10年的養老經驗,加上學者身份,有責任將養老的生命體驗提升到一定的理論高度,做出一系列的理論概括。錢先生認為,養老人生的根本意義在于“回歸人的生命的本真狀態”,回歸日常生活,回歸大自然,回歸童年,回歸家庭,回歸內心。而這“五大回歸”并不僅適合老年人,也是他為年輕人指出的思路,“提出一些可能性。”
我們的生活與內心都應該“寬松”“寬容”,更要“寬厚”
錢先生說他的養老人生是從2015年入住燕園開始的,開始只是想讓晚年生活得舒服一點兒,并沒有更多的想法。但日子一久,就逐漸開始考慮“如何走好這人生最后一程”,于是,從零開始研究養老學。“我的養老學研究有兩個重點,一是研究中國人的養老,一是研究我們這一代的養老,目標是要建構中國特色的養老學。”
最初,錢理群先生給“養老人生”定的目標是要恢復人的本性、真心、真性情,取得和自然、和他人,以及和自己內心關系的三大和諧,由此調整、完善我們的人性與人生。“于是,我就給自己的養老生活做了這樣的安排:閉門寫作,借以沉潛在歷史與內心的深處,將自己的精神世界升華到更廣闊、自由的境界;每天在庭院散步,不僅是鍛煉身體,更是欣賞草木花石、藍天浮云的自然美,而且每天都要有新的發現,用攝影記錄下自己與自然相遇時的瞬間感悟;同時盡量使自己的人際關系單純、樸實化。所有這一切的安排,最終要回到自己的內心,追求心靈的寧靜、安詳。這才是我們所追求的養老人生理想的核心與關鍵。我們的生活與內心都應該‘寬松’,對周圍的世界和自己都要‘寬容’,更要‘寬厚’。有了這‘三寬’,就可以避免一切不必要的矛盾與沖突,我們的晚年也就能進入一個寬闊而自由的天地。”
錢先生坦承,老年人遇到的最大也是最后的難題,自然是如何面對“老、病、死”的問題。在他看來,這是不必回避的,他自己也是因為老伴的患病、遠行而做了嚴肅與艱難的思考。2018年,錢先生和老伴同時患上了癌癥,最終老伴于2019年病逝,錢先生親歷老伴從生病到去世的全過程,“‘老、病、死’是每一個人遲早要面對的人生課題,不必消極回避,也不必緊張恐懼,要‘看透生死,順其自然’。患了病,哪怕是重病,也應積極治療;但一旦患了不治之癥,就不必勉強治療,不求延長活命的時間,只求減少疼痛,有尊嚴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我們一輩子都追求人生的意義,就要一追到底,至死也要爭取生命的質量。”
這一時期,錢先生把思考與研究的重心放在養老學上,研究養老人生的“新機遇再出發”,也就是如何活得好,追尋老年人生活的意義與價值。思索研究之后,錢先生認為養老人生的根本意義在于“回歸人的生命的本真狀態”,并具體提出五大回歸——回歸日常生活,回歸大自然,回歸童年,回歸家庭,回歸內心。
衰老意味著自我身份、標識的消失
就需要尋找、建構新的自我
2023年是錢先生養老人生的一個轉折點,在7月29日中午和7月30日凌晨3時半,他兩次滑倒在地。雖然身體沒有受傷,卻渾身筋骨酸痛。“‘變老’的大洪水淹沒了一切,意味衰老與死亡迫面而來。一方面,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衰弱、昏聵感,不堪承受;另一方面,在靜靜的躺平中,竟然充滿了好奇心:到了一生盡頭,會發生怎樣的生理現象、心理現象?在這背后又蘊含著怎樣的社會現象?怎樣理解與思考衰老和死亡?我將遇到怎樣的僅屬于自己的生理、心理困境?我將以怎樣的方式應對自己的生命衰竭?個性化的錢理群式的衰老與死亡,究竟是什么樣子?這太有意思了,又煥發了我的生命想象力與創造力!”錢先生說他突然明白:衰老意味著自我身份、標識的消失,就需要尋找、建構新的自我。“進入生命最后階段,我的身份、標識是什么?我是干什么的?我是誰?答案因人因時而異:這正是最吸引我之處。”
從7月29日摔倒后的一個月,錢先生說自己集中閱讀了9本關于養老、死亡的作品,并做了詳盡筆記。“從2019年和老伴共度生死開始進入‘養老學’研究領域,到了2023年,整整4年以后,我把自己的生命也投入進去,這將是一個更深入、廣闊的新天地。現在所能寫下的,僅是我初步的思考。”
2023年8月寫出了第一本養老學筆記后,錢先生開始轉向了生死學、幼兒學與未來學的研究。“用我的話來說,這是回歸生命的起點與終點,是已經開始寫的養老學筆記之二的主要內容與目標。”
錢先生表示,出現這樣的轉變和發展,首先是他的生命狀態發生變化,盡管他的精神仍處在高峰,身體卻不能自已,進入“活力養老”的最后階段,自己的學術與人生必須做出重大的調整。
更重要的是,錢先生認為,今天的中國與世界,包括我們自己,都要面對人工智能高科技時代提出的“人類向何處去”的問題,他因此對自己所處的時代與未來的學術路向提出了兩大重要論斷:
第一,我們正處在人工智能與人的智力相互支撐又相互質疑、博弈的時代,在這個時代就存在兩大危機:或者對人工智能的巨大潛力與積極作用估計不足,而錯過思想與學術新發展的機遇;或者對于人工智能對人類提出的挑戰、嚴重的破壞性以至災難缺乏任何警惕,其后果更是不堪設想。
第二,錢先生開始重新認識亞里士多德提出的“休閑人生”的概念在當下與未來的意義和價值。“我猛然發現回歸生命本真狀態,不僅為老年人提供了一個目標,同時也為整個人類的未來提供了一個生存發展的新路向。這就是我想強調的,僅從歷史和現實看,人類很容易陷入深刻的絕望,如果從未來看中國與世界,就會看到新時代、新生命的曙光,這樣我們回歸生命本真狀態的老年人生,就具有了為未來活著的意義和價值。”
錢先生還建議,學術與教育都應該關注未來學,重新思考在歷史大變動中,未來的中國與世界將發生怎樣的歷史巨變。“不僅是政治經濟社會的巨變,更是思想文化學術教育的巨變。作為學者與教師,我們的任務就是要對既定的歷史與現實、既定的認知、既定的思想信念進行顛覆性的反思與重構,從而將中國思想學術教育以至整個人類文明引向歷史的新階段。”
在機器人的挑戰下
高智商的老年人彌足珍貴
2023年,經歷了兩次滑倒后的錢先生沒有沉浸在對衰老的哀傷之中,而是勇氣十足地要繼續做一個“老年探險家”,有了他關于自己最后人生的兩個設想。
第一個設想是“活力養老”最后的閃光、發亮,錢先生認為,長壽時代改變了老齡人生的既定道路與命運。在傳統中,人生分學習—工作—養老三個階段,在這樣的人生邏輯里,“養老”就是“等死”。但長壽時代的老人,壽命的延長,也同時意味著身體與精神的延伸,勞動參與率的提升。老人就有了重新“學習”與“工作”,重新創造物質與精神財富的機遇,甚至有了繼續大有作為、中有作為,至少是小有作為的可能。
同時,因為處于前所未有的高科技時代,老年人智力的意義與價值就更加突顯出來。“我想過這樣的問題:我的學術研究是機器人能替代的嗎?有的基于理論與史料的研究,可能機器人也能做;那些基于個人人生經驗與滲入個體生命體驗的研究,就很難被取代。這種與當下、現實聯系密切的學術研究,再加上個人主體性的介入,恰恰是我的主要追求,也是優勢所在。老年人有豐富、復雜的人生閱歷和生命體驗,在新科技時代的人文學科的研究領域,會激發出特別的生命活力:在機器人的挑戰下,高智商的老年人彌足珍貴。”
據研究者分析,人的智力分“晶體智力”(知識,理論)和“流體智力”(人生經驗,生命體驗,想象力與創造力)兩方面。一般說來,越到老年,就越趨于保守研究。這是因為流體智力不足,也沒有勇氣與智慧否定、超越自己,還有的老年人落入“成功人士”陷阱,醉心于各種應酬并從中獲利,而無法堅持寂寞中的獨立研究。
錢先生表示,自己的老年期研究,也有主要依靠晶體智力的,偏于揭示研究對象的復雜性的一面;但更多的是仰仗流體智力,滿懷好奇心開發自己的想象力,自覺追求老年學術的“創造性頂點”。
錢先生很自豪地表示,正是在2022-2023年,他的思維活躍度,想象力與創造力都達到了頂峰。“突然摔倒在地,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希望自己在進入衰老、死亡期的最初階段,至少在‘88米壽’之前,還能保持思維的相對活躍,還能想象、創造,開拓思想與學術的新未來。”
因此,從2023年到2027年,從84歲到88歲的“米壽”,或許延長到2029年的90歲,錢先生說在這段時期,他期待有一個“靜養、讀書、寫作期”,即所謂“活力養老”的最后閃光、發亮:在靜養、維護身體健康為主的前提下,將讀書、寫作、學術研究的方向,轉向“追問人性、國民性,探討老年人生的生與死的本質”,最后回歸生命的本真狀態,呈現完整、真實的自我。
錢先生的第二個設想,則是進行“我是誰”的追問。在他看來,老人退休了,成了養老院里的一個普通居民,成為沒有頭銜、身份、地位的老頭、老太,才可以擺脫原有的存世身份,自由、放開地活著,開始傾聽自己內心深處的聲音,讓自己本質性的存在顯現出來,由單一的自我變成多重自我,成為“你想成為的人”,找到獨一無二的自我。
錢先生說:“這不僅是一個重新尋找、發現與堅守的生命過程,更包括自我人性的重新調整,除此之外,還要有人性的新發展——把自己曾經有過,卻陰差陽錯沒有實現或沒有充分實現的興趣、愛好、向往發掘出來,把自己的最大潛能發揮盡致。重建了自我,生命因此有了一種新的存在形態。有了老年人生的回歸與重建,盡管步履蹣跚,卻成了‘超越性的老人’,這就是‘老中的不老’:雖然衰弱了,失去了很多,但人性超越了。于是,我突然醒悟:雖然我倒下了,卻回歸更深維度的自我,成為內在的‘人’,呈現本質性的自我存在。這樣,我也就可以坦然回答‘我是誰’這個人生的根本問題。這樣的追問,從青少年開始,到了年老臨終,才會有一個完整、可信的答案。這就是我在生命最后階段的責任與使命:進行‘我是誰’的追問。”
養老不只是指老人
而是指未來的人生
《養老人生:新機遇,再出發》是一本很不像“錢理群”的書,因為展現了他很多不為人知的面向。有些是他過去就擁有的特質,只是被“北大著名教授”的光芒遮擋了;有些是他在老年“五大回歸”之旅中,一個個地被發掘和釋放出來的。這又是一本很“錢理群”的書,因為它一如既往地延續了錢先生作為學者的理性思考、作為知識分子的責任擔當。除了真實、坦率、鮮活的個體生命經驗,錢先生的視野遠遠超出他生活的養老院,他捕捉到長壽時代許多尖銳、敏感、需要更多關注的問題,為“老年學”研究開拓了新的視角。
錢先生熱衷于親身實踐著他的“老年冒險”,他說自己的養老人生就是“新機遇,再出發”。在養老院,他沒有“北京大學中文系著名教授”那些頭銜,他就是普通的錢老頭兒。他說很多老人可能會因此有種失落感,而自己的覺醒卻是從這里開始,“北京大學著名教授錢理群,不過是我的一個面具,這個面具決定了你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能做。很多老人,特別是有影響有地位的老人,為什么退休后特別痛苦?很大的原因就是包袱太重。我覺得干脆把它扔掉,就回到自己本真的狀態。”
錢先生享受這種“本真狀態”,他說自己早年曾想當兒童文學作家,沒有當成,結果在養老院認識了著名兒童文學家金波,兩人合作了《我與童年的對談》,他也算是圓夢了,“老年之后,你還可以有新的開拓,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研究養老學是從80歲以后開始的,80歲之后才開始一個完全新的領域,這是一種新的可能性。我的基本經驗就是對未知世界充滿了好奇心和想象力,因此就有了源源不絕的創造力。”
回歸日常生活,回歸童年,回歸自然,回歸家庭,回歸內心這“五大回歸”更是他為年輕人指出的一條路。“很多年輕人問我該怎么辦,我說你就‘五大回歸’,這是可以操作的一條路。”
錢先生表示,他這本《養老人生:新機遇,再出發》是講養老的問題,“第二本書講未來,給年輕人,給中國的未來指出一條路。我覺得,養老的生活,回歸生命的本質狀態,它的價值不僅僅是對老人,可能對未來中國社會的發展都是有意義和價值的。我現在大力提倡未來學。”
錢先生表示,最近這兩三年,他和80后、90后、00后的年輕人有非常密切的聯系,“我發現他們對于老年學還是感興趣的,也希望他們能比較早地關注這類問題。我們提到養老的這些概念,是擴展到未來的概念,不只是指老人,而是指未來的人生。”
錢先生表示,雖然他對當代年輕人的認識可能還不全面,但通過一些了解、接觸,他認為現在已經出現了天才型的年輕人,“這些天才型年輕人的創造力簡直讓我吃驚,所以,我覺得社會巨大的變化,反而給年輕人的創造性提供了可能。我現在對未來還是充滿期待的,大家在歷史大變動中要深入地思考,這個歷史大變動不僅是政治、經濟、文化,還包括思想文化、學術,要根本思考什么是文學,什么是學術,什么是教育,這些根本問題需要重新思考。”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張嘉
編輯/張嚴涵
排版/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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