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菠蘿
阿宇剛被打了一針,躺在醫院病床上大腦一片空白。突然,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手腳仿佛不受意識控制,很想拿一把刀往自己身上捅,如果有槍,就直接對自己腦袋來一下!但阿宇的另一個自我意識很清醒,知道自己并不想死。身體仿佛和靈魂脫離了,一個想死,一個想活。
所幸,當時手邊并沒有什么危險物品。
意識到自己不對勁,阿宇掙扎著趕緊按響了床頭的召喚鈴,醫生護士過來一聽他的描述,也嚇了一跳。他們給阿宇喂了些含安眠藥的東西,喝下去后,阿宇很快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等再次醒來后,自殘的想法消失了,一切仿佛沒有發生過。
阿宇知道癌癥治療不容易,但萬萬沒想到,過程中還能遇到這種事情。
(一)
阿宇從小在深圳長大,本科留在了廣東,就讀于華南理工應用數學系。他在大學對生命科學產生了興趣,于是畢業后申請研究生轉到了生物統計方向。2015年碩士畢業后,他決定繼續深造,到了匹茲堡大學讀生物統計的博士,研究方向是腦部圖像。
讀到博士三年級的時候,他被診斷了癌癥。
癥狀最早出現是2017年底,阿宇和女朋友一起出去旅游。因為他倆長期異地,女朋友第一眼就發現他明顯消瘦了。但阿宇沒往心里去,甚至還挺驕傲,以為是自己堅持健身,減肥成功了。
等到了2018年2月份,新癥狀出現了:他時不時感覺到胸痛,尤其是彎腰的時候,會出現一種特殊的刺痛感。最開始他依然以為和健身有關,是被拉傷了。但出現次數多了,他還是決定去醫院看看。醫生做了兩次抽血檢查,結論是:一切正常!
他被漏診了。事實上,這時候他縱隔里已經長了一個巨大的腫瘤。因為縱隔那兒本身有很大的空間,所以這里出現的腫瘤早期很難被察覺到,也沒有任何癥狀。等到像阿宇這樣出現胸痛的時候,已經說明腫瘤成長到不小的體積,開始擠壓別的器官了。
雖然血檢一切正常,但刺痛癥狀卻絲毫沒有減輕,甚至愈發頻繁。醫生也覺得很奇怪,為了排查,決定讓阿宇去拍個胸部片子,甚至都沒有讓拍CT,而是先簡單照個X光。
X光下面,一個巨大的陰影出現了。
接下來就是穿刺,活檢,最終確診:原發縱隔大B細胞淋巴瘤,14公分x 12公分。
原發縱隔大B細胞淋巴瘤是一種多發于年輕人的惡性腫瘤,平均患者年齡只有30多歲。 它在年輕人中高發的機理并不十分清楚,或許和生活習慣有關,又或許更像一種隨機抽獎。
雖然癌癥整體是一種老年病,但年輕人也別放松警惕。當長期出現各種小信號、小癥狀,重疊在一起的時候,不要諱疾忌醫,該查就去查。早發現,早治療,早治愈。
確診淋巴瘤后,醫生很快給出了治療方案。考慮到他年輕,身體底子很好,對副作用的抵抗能力比老年人好得多,所以醫生下了猛藥,一線方案包含了五種化療藥:依托泊苷、潑尼松、長春新堿、環磷酰胺、多柔比星,以及針對性的靶向藥:利妥昔單抗(美羅華)。
六管齊下,爭取一次解決問題!
腫瘤的一線治療非常關鍵。對于身體恢復能力更強的年輕患者,包括兒童和青少年,通常都會嘗試相對高劑量的藥物來實現更好的殺傷。
阿宇的主治醫生是個希臘大叔。和中國不同,美國醫生都是把病情直接告訴患者本人,而不是家屬。所以患者得知壞消息后,還得琢磨應該怎么告訴家人自己得了癌癥這件事兒。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希臘大叔就給了阿宇很大的信心。他非常篤定地說:這種淋巴瘤沒問題,可以治。阿宇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真的很確定,但醫生那種自信的態度,在當時對阿宇而言,意義重大。
阿宇的另一個信心來源是知識。
在介紹治療方案的時候,希臘大叔聽說他是在讀的生物統計博士,一言不合就直接就甩了20多篇論文過去,里面有治療方案、臨床研究和最新生存數據,讓阿宇帶回家自己慢慢看!
恐懼的來源是未知。沒有比看到積極的數據更能安撫人的事兒了。
這時候,女朋友起到了關鍵作用,因為她也是生物統計的博士,能一起讀文獻!
從確診到住院等了三周多,他們就一起讀了三周的文獻。讀完以后,阿宇熟悉了這個病,也熟悉了接下去的治療。他告訴自己,治療肯定會成功,原因有仨:第一是自己年輕,能吃化療的苦;第二是自己有一定知識基礎,不會走彎路;第三是文獻上說治療成功率超過90%,自己沒理由偏偏是倒霉那幾個。
“第三點可能有點玄學,但反正我當時就是這么想的。”阿宇笑著說。
醫生的篤定、學習的知識,加上一點點心理暗示,讓阿宇充滿信心,一直很樂觀。這種積極情緒,對于即將接受大劑量化療的他而言,非常重要。
(二)
不出所料,做完三個療程后,中期評估醫生就告訴了阿宇好消息:腫瘤已經縮小了一半!藥物起效了!
阿宇聽到這個消息,甚至都沒有特別驚喜,因為他一直都堅信會是這樣。
但就在大家都以為治療會很順利的時候,發生了本文開頭的那一幕:阿宇居然出現了想自殺的念頭。
阿宇事后分析,這應該和他臨時用的一種神經類藥物有關系。
阿宇治療淋巴瘤的方案比較特殊,被稱為“劑量調整化療方案”。化療藥的劑量不是固定的,而是會根據患者的耐受情況(特別是白細胞減少程度)來動態調整藥物劑量,目的是最大化療效,最小化毒性。如果身體能承受,下個周期化療劑量就會加大,甚至翻倍。
阿宇前兩個周期都還挺順利,但到第三個周期的時候,有的藥物劑量已經增加到了初始的四倍,所以阿宇出現了明顯副作用,血細胞下降很厲害,精神和胃口也變得很差,全身都很難受。
為了緩解副作用,醫生額外給他開了一種藥,本意是想讓他胃口更好,但沒想到阿宇打完針以后,不僅沒有開胃,反而進入一種精神完全放空的狀態,情緒也十分低落,然后就出現了自殘和自殺的念想。幸好,他還能意識到自己并不真的想死,及時叫來了醫生護士,救了自己一命。
只能說,我們對大腦和神經的認知還是太膚淺了。
(三)
挑戰還不止這一個,和家人之間的情緒沖突也開始出現。
癌癥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兒,至親肯定都會被牽扯進來。阿宇和女朋友(現在的太太)當時隔著四個多小時的車程。但為了照顧他,女朋友幾乎每周末都開車過來陪伴,給他提供了巨大的情緒價值。
爸媽也緊急從國內飛過來照顧他的生活。本來是好事兒,但時間一長,還是難免出現摩擦。
癌癥患者和家屬的情緒都容易波動,畢竟大家往往要不是第一次當患者,要不是第一次當患者家屬。本來雙方情緒上應該互幫互助,但事實上,雙方很容易出現摩擦。
患者因為難受,本身情緒就很不穩定,但家屬又無法真的從患者角度體驗那種難受。就像父母年紀大了,跟我們說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我們也無法體會是一個道理。
但家屬也很不容易。一方面不知道如何處理患者情緒,另一方面自己也會有很多煩心事。
對阿宇父母來說,從來沒有在美國長期生活過。現在不僅要照顧生病的兒子,還要同時學會在異國他鄉生活,壓力非常大。國內異地就醫的患者家庭,也會遇到類似挑戰。
阿宇記得和爸媽就因為睡覺時間的事兒產生矛盾。父母希望自己能早睡,畢竟生病了,但阿宇很多時候不是不想睡,而是化療以后,真的很惡心,很難受,根本就睡不著。于是就想找點事情來分散注意力,耗掉精力再去睡,比如打游戲。一不小心到了12點,父母就會不高興。
“一定要多溝通,互相理解。不要因為情緒上的波動,為小事一直爭論,帶著情緒進入下一個治療。”阿宇說。
(四)
雖然中間遭遇了“自殘風波”和“情緒波動”,阿宇治療整體還是挺順利的,腫瘤逐漸消失,順利結療了。
在治療過程中,阿宇始終非常強調營養攝入。
他很清楚,化療藥物對于身體的打擊是很大的,殺敵一千,自損幾百,所以保證營養就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他治療期間胃口會變,有時還變得非常快,有時早上給家人說特別想吃一個東西,結果中午做好拿過來就已經不想吃了。所以趁想吃能吃的時候多吃,很重要。
“你有什么忌口么?”我問他。
“沒有。就順著胃口,能吃下什么就吃什么。雞肉、牛肉我都吃,我甚至偶爾吃辛辣的東西。我知道辣的吃多了可能不好,但有時需要稍微來點味道,才能拌著把有營養的東西吃下去。”
結療后,也不意味著萬事大吉,還有很多需要做的事情。
比如,努力重新融入社會。
對于二十、三十歲這個年齡段的腫瘤患者來說,康復后回歸社會和職場一直是比較頭疼的一個問題。他們自己可能覺得就像休了個長假,重新回去毫無問題,但“癌癥患者”這個標簽卻很容易讓社會對他們戴上有色眼鏡,經常成為正常工作的障礙。
阿宇很幸運,周圍人對他都很理解和包容,他很快就回到學校,繼續讀博,后來也正常工作,該干啥干啥。他并沒有因為生病,就挑選更輕更容易的事兒來做。
博士四年級暑期實習的時候,他特意申請去了基因泰克公司。不僅因為這是頂尖的制藥公司,而且阿宇治療用的靶向藥利妥昔單抗(也叫美羅華),正是這家公司的明星產品。自從1997年上市,挽救了全球無數人的生命,是現代抗癌靶向藥的標桿產品之一。
阿宇申請實習的時候并沒有提自己生病的事。直到實習結束,做結題演講的時候,他才在講完研究課題后,分享了自己的故事,并致謝了公司和抗癌藥的研發科學家們。
“當時,我能明顯感覺到下面幾個人突然有一種很驕傲的感覺。”阿宇笑著說。
(五)
更重要的是身心的康復。
雖然腫瘤治療結束了,但身體還遠沒有恢復到生病之前的狀態,所以阿宇結療后,很快就把注意力從腫瘤轉移到了康復上。
他改變了作息。讀博頭幾年,他作息很不規律,或許某種程度上促進了腫瘤生長。生完病以后,除了偶爾睡得晚一點,他都會盡量保證自己吃好睡好,一旦覺得壓力過大導致焦慮,他就會提醒自己:沒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
他也很少去中餐館了。以前他喜歡去下館子,但美國的中餐館普遍都是大油重鹽,他覺得不健康,現在就改成盡量自己做飯了。
他還開始接受專業的康復性訓練,主要通過走路或者慢跑這類溫和運動,盡快恢復被藥物摧殘的身體機能,也通過新陳代謝,把殘留在體內的藥物盡快的排出去。
除了身體,心理的調整也不容易。
有些時候,腫瘤治療對身體的影響是持久的。對阿宇而言,意想不到的一個副作用就是頭發不再長出來了。
大家都知道化療會掉頭發,但往往是暫時的,結束后就會長回來。但阿宇或許是因為特殊基因,化療后掉光的頭發就再也沒長。生病之前,他頭發挺茂密的,所以這點讓他自信心頗受打擊。花了好長時間,阿宇才給自己重新塑造好了心理形象。
“確實不那么幸運。我現在就把它當做是生病的一個代價。這種由于治療而導致前后形象的巨大差異,會讓心里出現很大落差。如果大家身邊康復者有類似情況,希望能多理解。”
結療后,阿宇一直戴著帽子,但原因不盡相同。最開始是純粹心理原因,到了后來則主要是為了健康。陽光直射到頭皮的危害和沒有涂防曬霜的皮膚是一個道理,會顯著增加皮膚癌風險。
有時候,身心康復比想象的更艱難,甚至無法預測會發生什么。
前幾年,阿宇和所有人一樣中了新冠,發燒喉嚨痛這些癥狀很快熬過來了,但沒想到后續卻發展出了重度抑郁。
在得了新冠后長達半年的時間里,他每天都覺得沒勁,工作,工作沒勁,生活,生活沒勁。他上完班就感覺很累,只想躺著。就算跟太太住在一起,就算至親每天都圍繞在身邊,也感覺不到任何能量,不想去和任何人打交道。
阿宇本來是一個很外向的人,會通過社交獲取能量,但現在,他覺得每次和人交流都是在釋放能量。這種狀態持續一段時間后,他的體重飆升,體脂率很高,朝著三高方向狂奔而去。
他再次出現了自殺傾向,而且這次更危險,因為不止是身體,連主觀意識也想結束生命。
“我真的很慶幸沒有在治療腫瘤的時候出現抑郁。我知道很多好端端的人,治療的時候突然就抑郁了。真的是很兇險,因為抑郁的時候你會抗拒很多事情,包括治療。”
雖然非常難受,但阿宇接受過的教育,以及對自我負面情緒感知的能力這時候發揮了關鍵作用。他理性的腦子依然知道:一定要自救!
最終,他找到了走出抑郁的方式:運動!
在最消極,最艱難的時候,阿宇還是強迫自己動起來。他開始練習拳擊,一直堅持到現在。常年拳擊不僅幫助他實現了減脂,所有生理指標都正常了,而且還最終幫他走出了抑郁。
整整用了三年,他現在才敢自信地說,徹底走出了抑郁。他又可以通過社交獲得能量了。
“我會推薦康復者都去試試拳擊!”
(六)
“你覺得經歷這些,變成了更好的自己嗎?”我最后問道。
阿宇想了想,說:“很有意思。我剛康復的時候,反思后覺得要做更好的自己,但這幾年我反思了更長時間,覺得人還是要做回自己舒適的狀態,而不用苛求自己一定要變得更好。
很多人希望自己生病后要變個樣子,要變得更好。但這些想法會給自己上很多枷鎖,天天琢磨自己之前這里沒做好,那里沒做好。如果對自己的變化抱有太高的期望,但又沒有達到預期的話,反而會帶來精神打擊,讓人意志消沉。
其實大可不必。把心態放平一點,保持樂觀積極,但接納自己就是一個普通人,就算經歷過了很多,最終還是一個普通人。對我而言,還是那個平凡的自己。”
*特別聲明:個人經歷分享不構成診療建議,不能取代醫生對特定患者的個體化判斷,如有就診需要請前往正規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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