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大學圖書館里,年輕的許知遠發現了一本李普曼傳記,從此找到自己的路——以文字為業。《伯克利的魔山》是他最新的散文集,收入了35座城市的54個片段。在鹿兒島遙想一位浪漫的失敗者,在東京萌生海外開書店的念頭,在紐約對話坂本龍一、馬內阿……滿世界游蕩是一種方式,他以此找尋著自己的聲音。以下內容選摘自《伯克利的魔山》中《你好,坂本先生》一文。
許知遠/著,北京貝貝特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在紐約,我見到了坂本先生。他比照片上略顯憔悴,在談話時,他要不時吞咽薄薄的潤喉片,罹患癌癥之后,他的唾液分泌比正常時低了三成。我有點緊張,不知這一切該如何開始。我的生活依賴音樂,醒來、寫作、走路、出租車上,總在聽,從德彪西到谷村新司,都是我的至愛。我卻沒有任何天分,能辨別音樂的細微差異。我也不是一個真正的聆聽者,音樂只是我的日常生活背景,而不是全情投入的傾聽對象。或許,我還有一種創作類型的自卑,在一切藝術形式中,音樂代表了一種最高形式,它既輕易地抵達內心,又兼容了更廣闊、不可描述的情感。
我對坂本被神話的方式又感到不安,尤其不喜歡人們動輒以“教授”稱呼他。這種昵稱所帶來的“親切感”,似乎將他視作某種不可解釋、只能贊嘆喜愛的對象,他的天才、風度、溫暖、嚴肅的內心世界,都那么完美、無懈可擊。他有不可解釋之天才,卻并非是抽象的存在,他的身后有著清晰的文化脈絡,從屬于近代日本的思想、創作傳統,始終在應對個體與日本社會,日本與世界之間的緊張感。
我帶了一本雙語的《三四郎》,一半中文、一半日文,它來自日本最負盛名的作家夏目漱石。我記得,坂本曾說過,他鐘愛夏目。盡管他們之間橫亙著大約一個世紀,卻有某種相似之處。貫穿了明治與大正時代的夏目,也是身處日本與西方世界之間,他將西方現代小說引入日本文學傳統。
坂本收下書,感慨此刻的日本人不能再閱讀漢字,不能像過去的中國人、日本人一樣用筆交流。我又遞給他在夜晚紫禁城的錄音,說起我剛剛在舊金山見過陳沖,《末代皇帝》中的女主角。“她的英語非常好。”坂本脫口而出。有那么一刻,他似乎回到了三十三年前,帶著興奮與甜蜜。于是,我們的談話開始了。
“我記得自行車的聲音……人們等在百貨商店門口的吵鬧聲,很有活力。”在曼哈頓一間紅磚外墻、半地下的工作室,坂本回憶起1987年的北京之行。他記得北京飯店的房間很大,令人心生孤獨,街道很寬,夜晚安靜、空蕩蕩,這座城市像是一張黑白照片;他記得,怎樣比劃著、在紙片上寫漢字,讓友誼商店咯咯笑的女店員賣給他一輛自行車;他還記得,那位天才、詩意的意大利導演,一會兒像兄長、一會兒又像暴君,一個叫陳沖的中國女演員,英語竟然說得這么好;他也覺得,這真是個古怪的片子,一群來自世界各地的人拍攝中國,所有演員卻講英文;當然,他沒有提另一位女演員鄔君梅,在廣為流傳的八卦里,他們有過短暫的戀愛。
對于一個35歲的日本音樂家,這定是難忘之旅,他不僅參演了一個小角色,用自己的小攝像機記錄下諸多場景,還提供了絕大部分電影配樂。這也是倉促、瘋狂的行動,他只有兩個星期,卻要突然譜出末代皇帝之命運。貝托魯奇改變了坂本龍一的命運,將他帶到了世界舞臺的中央,令他成為奧斯卡獎得主。對于一個創作者,這也是個罕見的時刻——他的個人成就與他背后的國家同時來到巔峰。昭和末期的日本,也是作為“世界第一”的日本,它的經濟擴張看起來不可阻擋,令世界震驚不已,這個四十年前還處于廢墟之中的東方島國,如何變成了今日的模樣。
坂本先生一定不喜歡這種聯想。他這一代日本人更強調個人價值。他說起1990年搬到紐約的決定,不是為了逃避日本社會,或是融入西方中心,只是因為這是個恰當的工作地點,前往倫敦、巴黎或其他城市的話,不用飛那么久、那么疲勞。紐約對他而言,是實用,而非浪漫與征服。
《十三邀》節目
對西方之焦慮并非全然消失,明治以來,這個情結長久地困擾著日本人。坂本最喜歡的作家夏目漱石正是腳跨兩個世界的人,理解這雙重世界,也受到雙重困擾。夏目漱石是成立不久的帝國大學最優秀的英文畢業生,以教授高中生莎士比亞為業,但當真的置身于1904年的倫敦時,他又被一種強烈的焦慮包圍,他受不了霧都的空氣,聽不懂他們的語言,進不了他們的世界,甚至自卑于一個東方人的矮小身材,他陷入了神經衰弱。當他回到東京后,又不安于一個咄咄逼人的祖國,剛剛戰勝了俄國的日本舉國狂歡,一頭扎進了擴張、自大的單向道。
“如果我碰到那個坂本,我們是不會做朋友的,”他停頓了一下,若有所思,“他太自私了,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眼前的坂本謙遜、低調、坦誠,因為使用并不熟練的英語,這坦誠顯得更為真摯。有時你感覺,他年輕時試圖逃離的責任感,以另一種方式回來了。他憂心忡忡于環境災難,加入反戰游行。福島核危機發生后,他以自己最獨特的方式回應這一災難,他用在海嘯中幸存的鋼琴,奏出災難之音。罹患癌癥,更使他對藝術的責任感緊迫起來,他要抓緊每一刻,盡量留下更富創造性的成果。
很可惜,關于音樂本身,我們無法進行交談,或許音樂也不該被交談。他了解節目需要什么,充滿善意地拿出少年時代影響他的唱片,和我一起聽德彪西。他陪我在哈德遜河畔閑逛,用手中的金屬小棍敲擊欄桿、垃圾桶,讓我感受他收集聲音的過程。在這一切結束之后,他帶我前往一家過分擁擠、他鐘愛的意大利餐廳。當攝像機消失了,他情緒亢奮起來,充滿孩子氣的調皮。在一張餐巾紙上,我寫下幾位日本知識分子的名字,丸山真男、加藤周一以及鶴見俊輔。在我有限的理解中,他們是戰后日本社會的關鍵人物,他們的思想與行動塑造了一代人的成長。看到餐巾紙上的這些名字,坂本更為激動,他回憶起父親的文人朋友,以及自己的青春。比起談論我不在行、他或許也感到厭倦的音樂話題,日本的思想傳統更激起彼此的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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