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夏夜,經常聽搖著蒲扇的老人念叨三個浠水鄉賢的名字,詩人聞一多、文狀元陳沆,還有一個就是讓無數男孩熱血沸騰的武狀元文質。彼時《武狀元蘇乞兒》正火,村里的少年們都掄著竹棍當長槍,幻想自己就是那個策馬橫刀的武魁。
明代的武魁牌匾
1、
長大后我才發現,關于文質的籍貫一直存在爭議。當我無意中翻到明朝周暉撰寫的《金陵瑣事》,這本描寫當時南京風物志的書頁上,“武狀元文質”幾個字眼像一根刺,深深地扎進了我的心里——這位嘉靖朝的錦衣衛高官,究竟是南京人,還是我的湖北浠水老鄉?
《金陵瑣事》卷三關于文質的記載
周暉文筆藏著狡黠,該書的卷三將文質列入“武學中狀元六人”,卻并未注明籍貫,把浙江嘉興籍官員鄭曉的故事也收錄其中,大概是其曾在南京為官。更耐人尋味的是卷首自白“取客談中切于金陵者錄成四帙。” 原來這本書里收錄的人物未必是南京本地人,只要沾了金陵邊兒的都可能被他寫入其中。
實際上,周暉在書中也提到過浠水,他表示自己曾經在文毅公的曾孫、蘄水縣令處賞鑒盧允貞《九歌圖》《璇璣圖》兩卷。這位史筆如刀的南京文人,或許早已知曉文質的原籍在當時的蘄水,今天的浠水。所以,他記載王昌齡、徐延壽、孫處立、冷朝陽等多位南京土著時都有標“江寧人”“上元人”,但關于文質的籍貫卻只字不提。
《金陵瑣事》卷二提到了蘄水
就在我認為已經解決掉周暉帶來的爭議時,清代繆荃孫等編纂的《江蘇省通志稿》里一條“文質,江寧人,嘉靖甲寅科狀元”的記載,如一枚生銹的箭鏃,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我差點就被唬住了,因為久聞繆荃孫的大名,如雷貫耳,他是知名的藏書家、史學家,中國近代圖書館的鼻祖,可以說是史學界權威中的權威……不過我研究了一下具體年份,很快就斷定《江蘇省通志稿》里的這條信息有問題,時間不對!
《江蘇省通志稿》選舉志中關于文質的記載
嘉靖甲寅科,通俗來講就是嘉靖三十一年(1554年)甲寅科武舉,問題是明朝歷史上這一年根本就沒有開武舉!史料記載,當時的武舉三年一考,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丁未科有開武舉,三年后的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庚戌科業有開,再三年就是甲寅年前一年的癸丑年(1553年)武舉考試了,這一年的第一名正是文質。
仔細一了解,原來《江蘇省通志稿》這本書一開始是由繆荃孫總纂的,后面陸陸續續有多人參與編纂,只能說,負責選舉制這一板塊的編纂者有點馬虎了。
相對來說,道光年間的《上元縣志》編纂者更用心一些,卷十記載“狀元文質中嘉靖癸丑會試殿試第一人,仕跡莫考,是科同中十人”,對于其他的信息語焉不詳。這條信息把文質中進士的時間說對了,但所謂的“殿試第一”絕對是瞎編!明朝崇禎前的武舉根本就沒有殿試這個環節,并且,那時候根本也沒有武狀元這個封號,只是民間習慣將第一名稱之為狀元。
道光年《上元縣志》關于文質的記載
反觀湖北的方志,對文質的內容如數家珍。清代多本《黃州府志》和《蘄水縣志》不僅詳細記錄他的生平,還清楚地介紹了其子文應詔的經歷,并且提到了他的后代文應科、文光印和文之貞:“文質,字東進,善騎射,有異材,由嘉靖間會試第一任錦衣衛都督,子應詔由進士任錦衣衛都指揮僉事,父子二人一封昭義將軍,一封昭勇將軍,應科武魁,光印、之貞等乃其后裔也。”另外,多本鄂東方志中還交代了他的墓在浠水的縣北。
乾隆年間《蘄水縣志》中關于文質的介紹
為何南京的志書潦草得像應付差事,而浠水的方志卻能詳錄其家族。我想起了每年高考季在異地參加考試的“隨遷子女”。有沒有可能,文質是在南京考中的武舉呢?
2、
帶著這個疑問,我前往南京查閱了大量的歷史文獻,后來在天一閣藏書樓主人、明代藏書家范欽的一位后人的幫助下,拿到了一本《嘉靖三十二年武舉錄》,其中的武舉名單中第一行赫然寫著“第一名,文質,南京京衛武學生”,這行冷峻的記錄,恰似一柄剖開歷史迷霧的匕首。
嘉靖三十二年武舉中式九十名,文質排名第一
明代武學體制的秘密開始顯影,當時在南京京衛武學就讀的學生并非都是南京當地人,只要是衛所武官子弟都可以跨地區入學,如候鳥逐官銜而棲。清代張廷玉編撰的《明史》卷六十九里明確記載:“武學之設,自洪武時置大寧等衛儒學,教武官子弟”。
《明史》中關于武學教武官子弟的記載
明朝徐溥等編撰的《明會典》卷一百二十五《武學》中的記載也證實,“兩京并建武學,嚴立教條,儲養訓習,以備任用。其子弟有志科目者,亦許應試”,“幼官及武職子弟所讀之書,小學、論語、孟子、大學內一本,武經七書、百將傳一本。”
《明會典》關于兩京設武學的記載
謎底在此揭開:原來文質正是明代“隨遷學子”的先行者,家人任職南京衛所,少年便負笈金陵。這種跨越地域的流動,恰似楚文化中“深固難徙”的橘樹,根系扎在浠水土層,枝葉卻伸向了金陵城。
如今的很多“隨遷娃”也和他一樣,隨著父母或其他監護人遷移到其他城市或地區,并在遷入地接受教育,他們很多人沒有遷入地的戶籍,但這并不影響他們在異地參加高考,并且不少人都能考出不錯的成績。
文質的在異地考試的成績就非常出眾,我說的不僅是他的武藝水平,還有他的文字功夫,《嘉靖三十二年武舉錄》中詳細記錄他的武試表現,還有兩篇策論文,從考官們的批語中可以看出,這個浠水武生在當時的考場上掀起了不小的風浪。
《嘉靖三十二年武舉錄》記載文質的武試成績和考官評語
當年武舉考試分武試和策論筆試。武試主要考察騎馬射箭、步射等項目,?騎射九箭中靶三箭以上者為及格,步射九箭中靶一箭以上者為及格,文質的成績是馬上射中八箭,步下射中三箭,弓弦震得考官眼皮直跳。
策論筆試分兩個,有點像現在高考的作文題,文質的表現更是妖孽。
《嘉靖三十二年武舉錄》記載當年的考試內容
題目一是探討古代奇兵戰術,概括起來即:古時用兵強調"以正兵交鋒,以奇兵制勝",結合韓信擊龍且,王霸之遇王郎、周瑜赤壁之役、謝玄淝水之戰、李愬淮蔡之役和郭子儀涇陽之圍的案例,評述這些名將的成功,究竟是天助僥幸,還是因知己知彼而早有定策?其戰術是否符合兵法?當今邊疆不寧,皇上求賢若渴,諸位考生若為將帥,當以何者為師?
這一題,文質寫了1400多字,開篇如鐘鼎裂云:“用兵之道,有以法者,有不以法而合于法者。以法者,正也;不以法而合于法者,奇也。 不知兵之正,不可以語兵;不知兵之奇,不可以語善用兵。是非好夫奇也,蓋敵之變無常形,而兵之用無常法。無常形,故應之在審其勢;無常法,故動之在不失其機。審其勢,則敵無遁情矣;不失其機,則算無遺策矣。”
《嘉靖三十二年武舉錄》記載文質撰寫第策論文章一
結尾的時候,他更是引經據典,立志效法周代名臣尹吉甫、方叔:“愚生幸逢明盛之世,沐浴圣人之澤。抵掌談戎,請纓急義,有懷耿耿久矣。倘膺閫外之寄,則尚有進于是者。《六月》之詩曰‘文武吉甫,萬邦為憲’。《采芑》之詩曰‘方叔元老,克壯其猶。’此則生之愿學而未能者也。狂瞽之言,惟執事擇焉。”
官至應天府丞的凌汝志的朱批仍在紙頁中震顫:“條對部明,方略諳練。”官至南京工部尚書的康大和驚嘆“論古人用兵,布置嚴整而韜略井然自見。且辭氣雍容,向往遠大。豈文武全才,子其人邪?”
官至福建左布政使的王國楨對這篇文章更是倍加推崇,他寫了很長一條朱批,大意是:當今邊關將領缺乏出奇制勝的能力,正是因不懂奇正戰術相輔相成之理。而作者卻能透徹剖析古人用兵精髓,清晰如親身經歷。評古如此精當,謀今必更卓越。制勝韜略,定能繼承名將風范!應表彰此文,以激勵那些懈怠的邊關將領。
策論第二題直指裝備與地理的戰爭哲學。兵法強調"戰車堅固在軸轄,戰船迅捷在櫓槳",此為戰力根本。古代戰車、舟師沿用千年,其優勢何在?后世車船制式多變,孰為最佳?要求考生結合李陵浚稽山之戰牛車陣被騎兵沖垮、曹操赤壁鐵索連舟遭火攻大敗,探討當時朝廷用車戰御虜、海戰防倭二策是否可行?
這一題,文質洋洋灑灑寫了兩千多字,一開篇就讓考官忍不住想跪了:“圣王之兵,不得已而動。故其動也時,其勢莫與敵,而其道造化莫能違。夫圣王豈嘗有意于天下無敵而無違于造化哉?寢其兵于無事,而與天下休息者,其心也。”
《嘉靖三十二年武舉錄》記載文質撰寫第策論文章二
他綜合天文、地理、易理和兵法,歸納了用兵三忌和用兵三境,三忌是未至而動、當動不動、動而不止;三境則是:未動時仁義相融,如天地未動般深不可測,動兵時義顯仁彰,蕩平敵國如天地運行;兵息后義復歸仁,功成不居如天地復常。
最后,文質給出的結論似劍戈入鞘:論圣王用兵而不究時勢,是不懂兵法。論圣王時勢而不觀天地,是不懂圣人。“故得于天地之所以動,則知圣王之應天下惟其時;而其立國也,有義兵無偃兵。知圣王之兵之所以動,則如天下之服圣王亦惟其時;而其在當時也,有承德無叛命。彼其違時以自逞焉者,其亦異于圣王之兵乎?”
考官們紛紛給出高分,禮部郎中聶靜稱該文“杰氣雄才,溢于詞表”,戶部左侍郎劉大實贊其“說圣人不得已用兵,深得圣人之心,而光明俊偉,氣象更別,子豈獨兵家者流?”官至禮部尚書的李璣更直言:實為文章高手,想不到武將中竟有這樣的人才!
3、
《明世宗實錄》卷四百二記載,“己巳(1553年九月二十六日),武舉開科取文質等九十名。”他奪得了當年武科魁首!
《明實錄》中關于文質中武進士的記載
該書后面多個章節都有提到文質,我整理了一下,他從武舉奪魁后一路升遷的經歷非常清晰:先是擔任江西都司僉書、署都指揮僉事,1557年掌中都留守司事,主要職責是防護皇陵,1559年“改中都留守司署正留守文質為署都指揮僉事,僉書南京錦衣衛事”,1560年“命南京錦衣衛僉書署都指揮僉事文質掌本衛事”,1565年“改南京錦衣衛掌印署都指揮僉事文質掌錦衣衛南鎮撫司事”,這個職務相當于是錦衣衛紀檢委領導人。
《明世宗實錄》關于文質職務調動的記載
而《明穆宗實錄》卷三十則記載了文質去世的消息:明穆宗隆慶三年(1569年)三月,“錦衣衛管事署指揮僉事文質卒,賜祭一壇。”不過,并未提歸葬地,原來這位武狀元最終穿越長江,回到了鄂東的群山之間,落葉歸根,恰似《哀郢》所嘆:“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明穆宗實錄》中對文質去世的記載
關于文質的兒子文應詔,《蘄水縣志》中說他在明穆宗隆慶時期考中武進士。《明神宗實錄》中記載,他中武進士后曾擔任過天壽山守備,這個職務和他父親文質曾經擔任的中都留守司事工作差不多,也是守衛皇陵。
萬歷九年(1581年),“天壽山守備文應詔充神機五營佐擊”,主要職責從事火器管理,通俗來講就是炮兵將軍。不久他又被調到了神樞五營擔任佐擊將軍,這個隊伍主要都是騎兵,職責是保管和護衛皇帝的旗幟、軍服、兵器等物品,是皇帝的貼身衛隊。?萬歷十一年(1583年),他再進一步,接過父親監察錦衣衛的接力棒,“以神樞五營佐擊文應詔為錦衣衛南鎮撫司掌印”,這個職務比他父親擔任的錦衣衛管事署指揮僉事高一些,是南鎮撫司的最高長官,相當于是錦衣衛紀檢委一把手。
《明神宗實錄》中對文應詔調職的記載
他們父子二人,妥妥的“老子英雄兒好漢”,從考武舉,到參加工作后守衛皇陵,進入錦衣衛南鎮撫司擔任負責人,兩代人用相同的武官足跡連成守護線,從長江到淮河再到燕山,在明代官場的銅銹上,刻下楚人對“忠孝”二字的獨特解注。這種跨越時空的職守傳承,使文氏家族成為一柄插在明帝國版圖上的楚文化標尺。
4、
遺憾的是,從湖北到江蘇、浙江和上海,我走進了多個圖書館、博物館,翻閱了上百本史書方志,并沒有找到關于他們兩個人更多的史料。尤其是文應詔,雖然他的官職比他父親文質還要高一些,關于他的故事并未有太多記載。更蹊蹺的是,南京的地方方志幾乎是無視的,就好像這個人根本就不是南京人一樣。
實際上,文應詔在南京待了很長時間,妻子也是南京人,據萬歷十七年文狀元焦竑著的《焦氏澹園集》卷二十九《后軍都督署都督僉事在竹尹公墓志銘》記載,文應詔正是嘉靖二十六年武狀元、抗倭名將尹鳳的女婿之一。兩位武狀元家族成功聯姻,在當時的官場應該有不少故事,可惜周暉并沒有將其記錄在《金陵瑣事》之中。
《焦氏澹園集》關于文應詔是尹鳳女婿的記載
為何史書和方志對這兩位錦衣衛南鎮撫司高官如此惜墨如金呢?仔細了解錦衣衛的分工后,我找到了答案。
明中期,統治者將錦衣衛鎮撫司分為北鎮撫司和南鎮撫司,北鎮撫司擁有獨立的司法權,還有獨立的監獄詔獄,他們作為皇權的獠牙,是站在臺前的劊子手,知名度廣,在各種作品中出鏡率也很高,比如《繡春刀》、《大明王朝1566》等影視作品中的錦衣衛都是北鎮撫司的人。
而南鎮撫司,它的主要職能是負責對錦衣衛進行考核監察、糾正軍紀等,相當于在幕后打補丁,神秘又低調。這種特殊的工作性質,注定讓文質父子成為史料里的“透明人”——紀檢干部,就像一把鋒利的刀,要藏在最深的鞘中,待時而動。
大概正因為如此,南京當地的文獻中只留下文質宦海生涯的片段剪影,唯有浠水老家的人執著地守護著他和他家族的傳承。
歷史從不會被真正湮滅。時代或許會模糊人們的來路,但土地永遠認得清血脈的方向。故鄉的游子,哪怕是穿越千里,走出半生,也永遠磨不掉骨血中的文化基因。總有族譜的墨線、方志的刻痕、童謠的韻腳,在時光中系住飄蕩的魂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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