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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中國國家歷史原創文章
千年科舉路,一部士子淚。當“高考”二字穿越時光隧道,落在中國古代的土地上,它化身為一場更為漫長殘酷的角逐——科舉考試。自隋唐肇始,至清末廢止,一千三百余年里,無數寒窗學子在“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夢想驅動下,涌入這條狹窄而輝煌的功名之路。這不僅是知識的較量,更是一場關乎身份、家族乃至地域榮耀的生存競爭。考場內外,上演了一幕幕令人瞠目結舌的移民鉆營、作弊奇觀、辛酸囧事、狂熱迷信與名士悲歡,共同織就了一幅五光十色的中國古代“高考”浮世繪。
圖1 中國古代科舉之路
一、古代“高考移民”:鉆營籍貫的“冒籍”風潮
地域間的錄取名額鴻溝,是古代科舉制度與生俱來的痛點。明初著名的“南北榜案”便是殘酷的注腳——洪武三十年(1397年)的會試結果,錄取的52人清一色為南方士子,引發北方舉子強烈抗議,最終釀成流血沖突。朱元璋震怒之下,處決主考,親自閱卷重錄,欽點61名北方士子,史稱“南北榜”。這血淋淋的教訓迫使朝廷此后明確劃分“南卷”、“北卷”和“中卷”區域,按比例分配進士名額,以確保地域平衡。
圖2 明初“南北榜案”
然而,制度的不均反而催生了古代版的“高考移民”——“冒籍”風潮。經濟富庶、文教鼎盛的江南地區,縱然才子如云,卻因錄取名額相對緊張,競爭慘烈如修羅場。相反,邊遠或新開發地區,如貴州、廣西、遼東,乃至京城順天府(北京),或因文化基礎薄弱,或因政治地位特殊,反而擁有相對寬松的錄取名額或較低錄取標準。巨大的“考錄比”差異,讓無數江南士子鋌而走險,絞盡腦汁將戶籍“遷徙”至這些“科舉洼地”。
萬歷年間,南直隸武進(今江蘇常州)才子周應秋、周維持兄弟,便是冒籍順天府的“成功”案例。他們利用家族關系或金錢運作,在順天府獲得“合法”戶籍,成功避開了江南的慘烈競爭,雙雙高中進士,其中周應秋甚至官至吏部尚書。諷刺的是,連位極人臣的張居正,其三個兒子張懋修、張嗣修、張敬修,在參加萬歷初年科舉時,也被質疑利用其父權勢“冒籍”順天應試并高中,成為政敵攻擊張居正的口實。
圖3 張居正
面對洶涌的“冒籍”大潮,朝廷的圍堵不斷升級。唐代便要求考生提交詳盡的“家狀”,五代后唐甚至要求考生五人結保,相互監督籍貫真偽。到了清代,防范措施堪稱苛刻:考生需尋找同鄉廩生(資深秀才)作保,證明其籍貫無誤;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推行“審音”制度,由熟悉各地口音的官員當面盤問考生,以其鄉音判斷籍貫真偽。乾隆年間,順天府大興縣考生莊存與(后成一代經學大師)應試時,就曾因考官聽其“吳音未改”而遭嚴格盤查,險些被阻于考場之外。
二、作弊奇觀:無所不用其極的“通關秘籍”
在功名富貴的巨大誘惑下,科場作弊成為貫穿科舉史的頑疾,其手段之奇巧、心思之縝密,遠超今人想象。
“高科技”作弊:古代考生已懂化學。他們用銀鹽溶液在衣物或特制紙張上書寫,文字平時隱形,需用火烘烤或特殊藥水才能顯現,堪稱“隱形墨水”。更有甚者,利用動物充當“運輸工”。唐代筆記《酉陽雜俎》載,有考生賄賂考場外小販,將答案塞入烤餅中傳遞;晚清更曝出離奇案例:有考生竟在考場墻外租屋,花數月時間訓練老鼠從預先挖掘的地道將寫有答案的微型紙條帶入號舍!
“低科技”夾帶:這是最普遍、最“接地氣”的作弊方式。考生將四書五經或范文縮印成蠅頭小楷,藏匿于衣帽鞋襪、筆管硯臺、食品糕點甚至身體隱秘部位。明清時期,甚至有專門制作“作弊小抄”的產業鏈,將浩瀚典籍濃縮于方寸之間。清咸豐八年(1858年)順天鄉試,考生竟將密密麻麻的八股范文抄滿整件絲綢內衣帶入考場,其“工程量”令人咋舌。更有人將答案寫在薄如蟬翼的紙上,卷成細條塞入掏空心的饅頭帶入。
圖4 清江南貢院查獲的“作弊衣”(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藏)
圖5 科舉”作弊衣“(放大版)
替考與賄賂:“槍手”代考古已有之。唐代大詩人溫庭筠便有“救數人”的綽號,因其才思敏捷,常在考場暗中替周圍多人作答。打通關節、賄賂考官更是重災區。北宋真宗年間,科場舞弊頻發,皇帝甚至親自出題《卮言日出賦》,欲難倒考生以辨真偽。清代最大科場案“咸豐戊午科場案”,主考官柏葰等高層官員因受賄舞弊被處斬,震動朝野。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歷代朝廷反作弊手段同樣嚴厲殘酷。考生入場前須經嚴格搜檢,衣物可能被拆解,食物會被切開。一旦作弊被抓,懲罰極其嚴厲:枷號示眾、臉上刺“作弊”字樣、取消學籍功名、流放充軍,甚至可能累及家人。康熙五十年(1711年)江南鄉試舞弊案發,考官左必蕃、趙晉被處斬,多名行賄舉人被絞刑。乾隆嚴令:“科場舞弊,即行正法!” 然而,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作弊始終如野草般難以根除。
三、貢院囧事:考場里的眾生相與辛酸淚
即使僥幸躲過搜檢、未曾舞弊,踏入貢院號舍的那一刻,真正的煉獄才剛剛開始。號舍,這古代科舉的標準化“考場”,設計初衷為防作弊——每間約1.3米深、1米寬,三面磚墻,無門,僅掛油布簾。考生需在這逼仄空間內,完成連續三場、每場三天兩夜(如鄉試、會試)的考試。其生理與心理壓力,無異于酷刑。
圖6 號舍
惡劣環境的煎熬:狹小空間內,白天是書案,夜晚抽去木板便是床鋪。考生需蜷縮于此,忍受蚊蟲叮咬、寒風侵襲或夏日悶熱。最令人難堪的是如廁問題。每人僅配一瓦質“屎號子”,置于號舍角落。三天內排泄物積聚,氣味熏天。清人筆記《科場事》載,有體質敏感者入號舍即嘔吐不止,無法應試。更有甚者,因腹瀉不止,污穢滿身,不得不狼狽棄考。
意外頻發的悲劇:貢院多為木結構建筑,密集的蠟燭、油燈照明,火災是巨大夢魘。明英宗天順七年(1463年),會試期間貢院大火,鎖于號舍內的舉子逃生無門,竟有九十余人葬身火海,慘絕人寰!嘉靖年間南京應天府貢院亦發生大火,傷亡慘重。此外,體力不支、突發疾病甚至猝死考場者,史不絕書。乾隆年間浙江鄉試,一老秀才連考三十余年未中,終在號舍內心力交瘁,撒手人寰,手中仍緊握未完之卷,聞者無不心酸。
精神崩潰的瞬間:極端壓力下,精神失常者比比皆是。或考至一半,突然狂笑痛哭,撕毀試卷;或喃喃自語,神志不清;更有甚者,因試題太難或自感無望,直接在號舍內懸梁自盡。這些血淚交織的“貢院囧事”,是科舉制度下個體生命被碾壓的無聲控訴。
四、迷信與狂熱:考場內外的精神寄托
在命運難以自主掌控的科舉時代,對神靈的祈求、對吉兆的執著,成為考生及家庭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催生出光怪陸離的科場迷信文化。
考前:虔誠供奉與兆頭禁忌:“文昌帝君”和“魁星”是主宰功名的至高神祇。考前,士子必赴文昌宮焚香叩拜,家中亦設神位日夜禱告。各地魁星樓、文昌閣香火鼎盛。赴考途中,遇棺材(諧音“官”“財”)視為吉兆;若遇出殯或婦人,則被認為不祥,須繞道或折返。飲食亦多禁忌,忌食鴨蛋(寓意“零蛋”)、梨子(“離”)、生冷食物(防腹瀉),而豬蹄(寓意“朱筆題名”)則大受歡迎。穿著上,紫色、紅色(象征“紫袍”、“紅榜”)為吉,忌諱白色(喪色)。清人《燕京歲時記》載,京師考前流行吃一種“定勝糕”(形似筆錠),取必定勝利之意。
圖7定勝糕形似銀錠子
考中:吉兆應驗與“高考經濟”:一旦得中,所有考前征兆皆被解讀為神明庇佑的明證。夢筆生花、魁星點斗、文曲星照臨等傳說廣為流傳。發榜報喜形成產業,報錄人爭搶頭報以獲重賞。巨大的名利誘惑催生畸形的“科考經濟”,算命測字、售賣開光文具(如“必定如意”毛筆、“連中三元”墨錠)、兜售“狀元秘籍”等行當異常火爆,成為依附于科舉制度上的獨特生態。
落第:極端反應與心理創傷:放榜之日,幾家歡喜幾家愁。落第者的痛苦往往刻骨銘心。《儒林外史》中范進中舉后喜極而瘋雖是藝術夸張,但現實中因落榜而精神失常甚至自尋短見者史有明載。唐代詩人趙嘏落第后悲吟:“穿楊力盡獨無功,華發相催一夜中。”更有甚者,如晚清名士王闿運,屢試不第后憤而轉向學術,終成一代宗師,其心路歷程,折射出落第者試圖在功名之外尋求價值的掙扎。
圖8范進中舉
五、名人與科場:才子們的悲喜劇
科舉考場,如同巨大的命運篩子,篩出了得意者,也漏下了失意人。無數名士才子在此上演了跌宕起伏的人生悲喜劇。
失意者的悲歌:北宋詞壇巨擘柳永,才華橫溢,卻因《鶴沖天》中“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之句觸怒仁宗皇帝,被黜落榜,自此自嘲“奉旨填詞柳三變”,流連市井,其詞作雖開一代婉約新風,卻難掩功名失意的落寞。明代風流才子唐伯虎,早年高中應天府解元(鄉試第一),風光無限,卻在赴京會試時卷入震驚朝野的“程敏政泄題案”,被革去功名,終生禁考,命運急轉直下,后半生以賣畫為生,放浪形骸,“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的詩句背后是深沉的無奈與悲涼。清代文言小說巔峰《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十九歲便中秀才,名噪一時,然而此后近五十年間,他一次次奔赴鄉試考場,卻一次次鎩羽而歸,直至七十一歲高齡才獲“歲貢生”虛銜。考場蹉跎耗盡了他的青壯年,卻也促使他將滿腔孤憤與對社會黑暗的洞察傾注于筆端,于《聊齋》中“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
圖9柳永
圖10 唐伯虎
圖11 蒲松齡
成功者的光環:當然,也有笑到最后的幸運兒。晚清狀元張謇的科舉之路尤為坎坷傳奇。他十六歲中秀才,此后經歷漫長二十六載,進出科場二十余次,屢敗屢戰。期間因冒籍風波幾乎斷送前程,后經多年努力才恢復原籍。直到光緒二十年(1894年),已四十一歲的張謇終于在殿試中拔得頭籌,成為狀元。登頂之路布滿荊棘,但他最終憑借堅韌不拔的意志摘取了科舉的最高桂冠。中狀元后,張謇并未沉醉于官場,而是投身實業與教育,成為著名的“狀元實業家”,其人生軌跡展現了科舉成功者超越功名的更大抱負。
圖12 張謇
千年科舉,猶如一部厚重的史詩,寫滿了士子們“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的夢想與掙扎。那鉆營籍貫的“冒籍”風潮,是制度不公下的畸形求生;那無所不用其極的作弊奇觀,是人面對巨大誘惑時的道德失守;那貢院號舍中的種種辛酸囧事,是制度對個體身心的嚴酷考驗;那彌漫考場內外的狂熱迷信,是無力掌控命運時的精神寄托;而那一個個名士才子在科場中的悲喜沉浮,則是最為生動的人性注腳。
科舉制度,這把雙刃劍,它打破了嚴格的門閥壁壘,為無數寒門子弟提供了“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上升通道,推動了社會階層的流動,塑造了獨特的中華文官政治與“學而優則仕”的文化傳統。然而,其考試內容的僵化(尤其是明清八股文)、錄取名額的地域失衡、對士子身心的巨大摧殘,以及催生的種種腐敗與畸形生態,又暴露了其深刻的弊端。它既成就了無數勵志傳奇,也碾碎了萬千青春夢想。
回望古代“高考”的煙云,那些為功名而生的悲喜、智慧、鉆營、荒誕與堅韌,早已沉淀為我們民族集體記憶的一部分。它提醒我們,無論考試的形式如何變遷,對公平的永恒追求、對知識的敬畏尊重、對個體價值的深切關懷,以及制度設計中對人性弱點的警惕與防范,始終是衡量一個選拔體系文明尺度的重要標尺。古代士子在科場中的浮沉身影,如同歷史長河中的點點星火,照亮著我們對于教育、人才與公平的永恒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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