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意象的營造與象征的魅力——評鄒洪復詩集《藍天無夢》
鄒建軍/文
鄒洪復繼《初入人世》后,又出版了一本新詩集《藍天無夢》,在詩歌藝術上又有不少新的追求。我驚異于他在樂曲與詩歌創作上的顯著才華,很高興能再次談一談一個讀者的真實感受。我雖然在高校教學多年,也寫過一些所謂學術專著和長篇論文,但我不想也不能以一個學究的眼光來看待鄒洪復的詩。我生怕以我之觀念來讀,他那閃光的詩行會被我切割,詩的意味會在我的分解之中散失。實際上,真正的詩是不可言說的。按照索緒爾的語言理論,詩歌是“言語”之域而不是“語言”的領地,而“言語”是那么生動活潑,不能用學術語言來肢解。中國古代那種詩話與評點式的詩歌評論方式,是很貼近詩的本質的。
一、意象與意象群的營造
鄒洪復的詩更講究意象的營造,從而增加了他的詩的內涵。他以前的詩也有意象,但由于牢騷較多,有時顯得直露,有時顯得平白,當然也有不少閃光的句子,但意象總是含蘊不夠。有沒有真正的詩美發現是一首詩存在與否的標志,但詩美是以意象的方式存在于詩中的,沒有意象的存在,詩美也是不存在的。那可能只是人生的見解與思想,雖然還有可能是很可貴的,但它與詩無關。所以,詩中有沒有獨創性的意象,表明一個詩人所寫出的是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詩歌作品。并不是分行排列的或押韻的就是詩,這一點也許有的人到目前也并不明白。
鄒洪復現在的詩不僅有一些閃光的意象,還在一首詩中營造出一個意象群,進而成為一種意境,往往讓讀者沉浸到詩的情境之中,無力自拔。“妹妹身披朝霞 / 妹妹手捧藍天 / 歌兒一唱 / 花朵爬滿山 // 沂蒙山小調,溫柔的妹妹/ 灶火前說話手握藍菊花 / 辮子里遍野白云炊煙 // 溫暖的家鄉樸素善良 / 妹妹,低頭的谷穗 / 照看大地的新娘 / 照看白云放牧的山岡。”這首《沂蒙山小調》中以“妹妹”為中心的一系列意象如“朝霞”“藍天”“花朵”“藍菊花”“白云”“炊煙”“谷穗”等,顯然具有閃光的性質,并且形成了一種情調,讓我們能感受到沂蒙山小妹妹的美麗多情、沂蒙山地的樸實、沂蒙山民歌的豐富多彩。此詩通過這些意象而形成了一種意境,我們讀的時候不得不進入其中,不得不為其詩情所打動,不得不進行更深一層的思考。這個意境給我們的是一種復調,它不是那么明白的,雖然我在上面說了這首詩的幾層意思,但我同時又感到根本沒有辦法窮盡它的意境,因為詩中的“小妹妹”好像并不是一個生活中的實體,而更像是中國北方文化的一種象征,或者說是詩人情感與思想的一種升華。這說明鄒洪復的詩歌創作已經到了一種新的境界。
二、意象的象征
鄒洪復的詩之所以能有這樣高的境界,之所以讓我們感到這樣的純粹與高遠,實在得力于象征運用的成功。象征并不是憑空而來,好的象征只能是在意象基礎之上的象征。或者可以這樣說,如果詩中沒有意象的存在,就沒有真正的有內含的象征。所以,象征在現代詩中已經不單是一種手法,而是一種有整體滲透力的品格了。如要不明白這點象征的本質,那所謂大詩人就是一句空話。
鄒洪復以前的詩運用象征手法比較少,主要是一些機智的語言。但現在已經用得相當高明了。“坐在墻頭上的紅杏 / 春天里的一枚紐扣 / 風中歌唱 //乘駝鈴而來,撕下滄桑 / 同樣多眼淚和雪水浸入骨髓 / 你在風中歌唱 / 我在風中流浪 // 春天里順水推舟的紅杏 / 貼滿凋落的匆忙 / 傾聽的白云,身披藍裙子 // 漫山遍野的歌聲 / 群鳥一樣展開翅膀 / 點燃城市 / 春天里的一枚紅杏 / 是城市的新娘。”像這首《坐在墻頭上的紅杏》,其象征意義是相當明顯的,同時又是深藏不露的。詩中的“紅杏”并不是一個靜止的意象,它好像是一個故事的主人公,這首詩正是對其一生的詩性敘述。顯然,這是一個出身于農村而又嫁到城市的美麗女子,她的命運也許和中國二十多年的變革是連在一起的。詩中的“我”顯然也是詩的抒情主人公,他的角色定位直接關系到此詩的主旨和內含。她是多情的,他也是多情的,一個在“風中歌唱”,一個“在風中流浪”,他們二者的情感糾纏為一個難以理清的故事。但我們讀完全詩,好像它又不僅僅是一個故事,“紅杏”還有更深一層的象征性內容。也許是象征一種愛情,也許是象征一種理想,也許是象征一種人生方式,也許是象征一段心靈歷程。我們是說不清楚的,也是沒有必要說清楚的。真正的象征詩的魅力就在這里。其他的像《古蓮》《一匹馱起月亮的黑馬》《石屋故事》《空白的墻》《八月蝙蝠》等,都是具有象征內含的好詩。當然,這里的象征都是以意象來象征,沒有意象,就無從象征。那么,首先還是得力于意象的捕捉與經營。
三、音樂的滲透
鄒洪復是專攻音樂的。從他的詩中,可以明確地感受到音樂對其詩的影響。其實,音樂與詩從來不分家的,我只是指詩的音樂性而言,詩與音樂在表現程序與內質上就是相同的。詩是具象的音樂,而音樂是抽象的詩。這從詩與音樂的純粹性來看,就更加明白。
鄒洪復直接以音樂為題材的詩,自不必說,如《沂蒙山小調》《信天游》《中國樂器》《掛起吉他》《傾聽音樂》等詩歌。即便不是寫音樂的詩,也有一種音樂的流動之美。如《五月的早晨多么好》中“五月的早晨多么好”一句的反復運用,在詩中造成一種旋律,簡直讓這首詩有點像歌詞。當然,我并不是說他的詩是“民歌調”,而只是說其詩與音樂的相連。他的詩其實都是相當具有“先鋒”意識的現代詩,但又吸收了民族音樂的營養,使其成為地道的中國現代詩。他對于音樂的理解是相當獨到的,“一根弦是黃河 / 一根弦是長江 // 任由我們炎黃子孫 / 晝夜 / 拉唱”。這首《二胡》所寫不僅扣住了“二胡”只有兩根弦、由中國人獨創、為中國人所獨有的特點,并且將其與中華民族文化與精神聯系起來,其意義之大是不言自明的。
正因為音樂對其詩的影響,鄒洪復的不少詩是可以譜曲而唱的。但他的詩又沒有一般流行歌詞的浮淺與通俗,反而處處顯出種種深厚與豐富。一個從事音樂創作的人,又寫作現代詩,在詩壇上也許是絕無僅有的。當代詩人郭小川的詩所以至今仍有廣大的讀者,與他對詩的音樂性的重視是分不開的。雖然他的大多數詩沒有譜曲傳唱。當然也有例外,艾青是不講詩的音樂美,只講散文美,但我們從他的詩中也還能感受到一種旋律,一種情感的潛流。
即是說,鄒洪復的詩不講究外在的音樂性,但還是有內在的音樂美。這一點,從洪復的詩歌來看,他自然是相當清楚的。
四、形而上與形而下的統一
我想對洪復的詩歌創作提一些建議。洪復的詩雖然來自生活,但好像更多來自他自己的“內心”生活,多“形而上”的追求,少“形而下”的描寫。這種種形而上的追求,是詩人的思想和藝術到了一個較高層次的表現。這也是許多詩人的一種追求,并且有不少詩人追求一生也追求不到那種境界。但也要知道“物極必反”的道理。如果一種追求過于強烈,而忽略了另一方面,那就要有所注意了。我認為他的詩歌過于“純粹”。這是為什么呢?好像是少了一點“時代精神”內含。看來這是一個老的話題,但值得詩人們重視。自中國“先鋒詩潮”興起以后,詩人們關注時代少了,關注自己的人民少了,關注自己的民族少了。這可以說是先鋒詩歌的致命弱點。某一個時期的詩人過分關注“政治”,把詩當作“政治”的一部分,那的確是走到了極端。然而生在這樣一個“風起云涌”的時代,而對“時代生活”毫不關心,這也是在走極端。真正有生命力的詩是“形而上”的東西與“形而下”的東西的統一。首先要有“形而下”的生活,在此基礎上的“形而上”,才有具體的內容和豐富的生機。
每一個有成就的詩人都有他的“背景”,不論是時代背景還是文化背景,不論是宇宙背景還是人生背景,總是有了“背景”,他的詩才會深厚,他的詩才可能為后代所認識。當然,也有人不想為當代的人寫作,也有人不想為地球上的人寫作,這都是無可厚非的。但從詩人的使命與職責來說,詩歌作品還是有一點“背景”為好。只是這背景不要處理得過于明顯、過于生硬。
關于此,不知洪復以為然否?
(鄒建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博士生導師,《外國文學研究》雜志社常務副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名詩評家)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