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世界海洋日

黎荔

6月8日是世界海洋日，今年世界海洋日的主題是：“心懷敬意，守護我們賴以生存的海洋”。

當(dāng)六月的咸味海風(fēng)，又一次拂過世界海洋日，海波起伏間，我仿佛聽見了低沉的嘆息——這嘆息是來自海洋深處，亦或源于人類自身？大海，這浩渺的搖籃，曾將我們輕輕搖蕩在文明初始的襁褓中，如今卻成了映照人類靈魂的明鏡，映出我們巧取豪奪的的人性幽暗。

大海占據(jù)著地球總面積的71%，然而，生活在陸地之上的人類，卻常常忘記了大海的存在。大海不僅僅為人類生命的延續(xù)提供必要的食物、能源，乃至保證各類生命延續(xù)的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大海也為人類提供著無限的精神支撐。大海對人類具有如此根本性的意義，而人類對海洋的所作所為，卻往往是肆意性的攫取與破壞。過去幾十年，隨著人類活動不斷加劇，過度捕撈、氣候變化、海洋酸化、塑料垃圾、污染等人類活動正在給全球海洋帶來前所未有的壓力。大海廣袤無垠，但人類的影響已越過沙岸與潮汐，延伸至距陸地200海里外的公海，甚至潛入水下幾千米的深海之底。這些地方本是時間也不敢輕擾的洪荒神秘之地，如今卻留下了明顯——甚至不可逆轉(zhuǎn)的現(xiàn)代工業(yè)的沉默傷痕。

海洋的恩情，原是最深沉的哺育。它曾經(jīng)是慷慨的母親，給我們的先民以漁鹽舟楫之便；是廣闊無垠的坦途，任哥倫布的風(fēng)帆劈開未知，讓麥哲倫的船隊完成壯闊的環(huán)球之旅。然而當(dāng)歷史的航船駛?cè)牍I(yè)時代的激流，人類卻將曾經(jīng)溫柔的乳母無情地視為饕餮的獵場。貪婪的巨網(wǎng)撒向深海，絞殺魚群，攪亂亙古安謐的秩序；黑色石油的污跡隨波逐流，像絕望的淚痕般浸透海鳥的翅膀；更有無窮無盡的垃圾在洋流中堆疊，竟聚集成了令人瞠目的“新大陸”。人類在貪婪的迷夢中，可曾聽見海風(fēng)中傳來的每一聲痛苦的呻吟？

海洋的有力還擊終必到來。當(dāng)海洋成為人類欲望的垃圾場，那翻涌的污濁折射出的，是人類如何自毀生命搖籃的愚昧；當(dāng)全球變暖，海平面悄然上漲、成為威脅，沿海家園如細沙壘起的城堡般脆弱，那升高的水面恰恰丈量著人類目光的短淺；當(dāng)珊瑚群褪去華彩，大片大片地慘白死去，宛如累累白骨，它們控訴的正是人性里那不肯節(jié)制的貪婪；至于那些被人類傾倒而最終回歸的塑料微粒，則早已嵌入食物鏈的循環(huán)，以另一種形式重返我們的餐桌，并悄悄潛入我們的身體——這豈非正是命運所布下的、一桌人類自食惡果的宴席？最令人心如刀割的是——2023年日本執(zhí)意將核廢水傾倒海中，福島沿岸擁有世界上最強的洋流，從排放之日起57天內(nèi)，放射性物質(zhì)已擴散至太平洋大半?yún)^(qū)域，10年后將蔓延全球海域。那是我們對水源母親作出的殘酷報復(fù)，自以為毒素終將消隱于萬頃波濤，不曾想那海水終究是萬物生命之鏈的源頭起始呀！

你問我海是什么？很久很久以前，回憶宏大事物，總是令時間變得模糊，回溯數(shù)十億年前，世界誕生之初，鴻蒙初辟之時，原始地球一片荒蕪，古海洋已在混沌中悄然形成。那時，海是地球上唯一有水的地方，宛如一個晃動不息的生命溫床。水，這一生命不可或缺的物質(zhì)，在海洋中溶解一切、包容一切。在雷電、紫外光及火山噴發(fā)等自然力量的作用下，原始分子逐漸組合成各種生命基礎(chǔ)物質(zhì)，核酸與蛋白質(zhì)的結(jié)合，奏響了生命誕生的序曲。藍綠藻在陽光的照耀下，通過光合作用釋放出地球上前所未有的氧氣，這一里程碑式的事件，徹底改變了地球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這是地球生命故事剛剛開始的景象，海是洪荒世界的巨人，冰川邊緣勾勒其冷厲的下顎，炙熱的雙瞳涌出地下巖漿，古杯海綿筑成巨人的床身。海如一個不停擺動著的生命的搖籃，以一種廣闊的形狀聯(lián)結(jié)著一切。那時人類在哪里呢？追尋我們細胞深處“魚”的記憶，也許那時我們遠祖生命的一部分，還游蕩于海洋巨人的血管與腔室，作為三葉蟲、奇蝦和怪誕蟲。

人們似乎忘記了，海洋才是人類在這個藍色星球的真正母體，一切生命體的誕生都是首先來自于海洋。我們每一個人類身上，都帶著與海同源的氣味，無論我們居于何處，事實上都接受著海洋的滋養(yǎng)。我們就出生在海的懷里，就算今生今世沒有看到過大海，大海也是人類之母。

在世界海洋日這天，雖然我沒有站在海岸線上遠眺，但我知道，千山之外，海水正藍。海浪翻卷著，仿佛無盡之鏡在翻轉(zhuǎn)，映照人類在時間洪流中的航跡。大海始終是面誠實的鏡子，它不會美化，亦不掩飾，它映照我們曾有的愚昧，映照人類文明靈魂的幽暗，也映照我們當(dāng)下所面臨的抉擇。人類文明能否駛離迷航的暗礁？這答案不在別處，唯在每一滴被珍惜的海水、每一片被守護的蔚藍里。

海浪一遍遍涌上沙灘，人們留下足跡又被抹去，又有誰看懂了，那是一頁頁信箋，召喚屬于大海的生命重回故鄉(xiāng)。順著海洋深處的歌聲，沒有幾個人找到那回家的路，深海像太空一樣遙遠。人與魚相揖別，是在遠古洪荒年代，我們來自無名之魚，也終將回歸到大海里。我們唯有心懷敬意，守護我們賴以生存的海洋，否則，我們將“無家可歸”。當(dāng)海洋消盡了那蔚藍的呼吸，浪花卷走的從來不是遠方，而是你我站立于此的所有立足點。只有當(dāng)我們與大海和諧共生時，我們才能真正領(lǐng)悟到自己與世界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才能讓這顆藍色星球繼續(xù)閃耀著生命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