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年歲的老屋,是有生命的活著的記憶載體。老屋地下,埋著厚厚的一層又一層黃土,土中凝結著一代又一代南遷家族的悲歡離合。
當青蔥女子紅妝濃抹,在喜氣洋洋中與親人相擁而泣,有誰注意到老屋門楣貼上窄窄紅紙,上書 “高陽郡望” 四字?當苦寒臘月臨近,從農歷十八起,一村許姓人便為過年忙碌,有誰注意到祠堂中堂三幅祖宗畫像,被小心翼翼拂拭得一塵不染?當大年三十千家萬戶圍桌守歲,吃年夜飯、看春晚、搶紅包時,又有誰留意敬祖守夜的男人們,前赴后繼跪地至天明?
無論北方遼闊蒼茫,還是南方青山綠水,有一種情感穿越千年萬代:穿越古老時空與現代網絡,穿越母親眼淚、父親嘆息,穿越祖父背影與祖母歌謠。從牽掛到想念,從貧窮饑餓到溫飽和足,從災荒瘟疫到平安靜好,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如奔流不息的長江水,綿綿不絕。
迢迢關山難阻家山之思,溫柔異鄉難斷家鄉之戀,滾滾紅塵難絕家國之情。
當三千年前中原大地上,許穆夫人星夜兼程奔赴故土救國于危難;當千年前流放邊疆的人們面對故園方向長跪叩首、淚流滿面;當三百年前皖南萬重山中,貧寒的徽州兒男離家時,父母在行囊里鄭重放入一袋家鄉黃土 —— 我們不由得對腳下土地心生敬畏。
無論天涯海角、貧富貴賤,只要在此出生成長、經歷悲歡離合,便與這土地再難割舍。黃黃的土、厚厚的土,像血在血管里奔流,像骨骼在身上生長。
這血脈奔流五千年,這骨骼撐起九州歸一,讓我們眼中有清澈光芒,讓我們在夢里流淚又歡笑醒來。
從小愛雪,如愛自己的眼睛。
那些純潔歡快的白色結晶體,無數次在夢里飄落。皖南的雪,就這樣飄了快五十年。回頭望去,依舊關山迢迢,依舊雙袖龍鐘。
記憶里,皖南的雪總伴著細雨,雨雪霏霏、雨霧朦朦,如少時的自己,看不清窗外世界,也看不清父親的凝重、母親的淚光。下雪時,天地間似一場曠世相戀:雪花輕落翠綠竹枝,越積越厚,終在寂靜山林中 “咿呀” 一聲脆響跌落,驚起飛鳥于雪原上空掠過。這是寂靜中動人的雪,從皖南山林飄來,飄進兒時歡笑、少年煩憂,飄進青年異鄉打拼的不眠夜,如今又飄進中年鄉愁,酸酸甜甜,無止無休。
記憶里,皖南的雪常伴著冰,凝結在老屋屋檐、窗欞、河畔,甚至灶房水缸與遠處農田。薄薄、冷冷、滑滑的冰,是青壯年時代硬化的雪:從單個孤零到成片成層的集合體,讓松散童真瞬間成熟、堅強、有力量。當雪成冰,所有嚴寒冷酷便有了指望 —— 等待冬去春來,春暖冰消。唯有最純粹的雪,才能在輪回中進化為冰;唯有最純粹的雪,融化時才會流淌幸福淚水。
記憶里,皖南的雪總伴著母親暖暖的炊煙從灶房升起。未干透的柴火燃起嗆人青煙,母親一邊咳嗽一邊用衣袖擦淚,火光照亮灶膛與她滿是皺紋的臉。當烤紅薯噴香四溢,灶膛火花跳動歡快時,我多想讓窗外雪花也如火焰,輕輕落在母親臉上,撫平歲月刻下的艱難憂傷。
時光飛逝,我們漸漸年老,那雪卻仍蒼蒼茫茫地下著,下著。
都說秋浦河的源頭在鴻陵溪。
鴻陵溪是條歡快奔騰的河水,從大洪嶺莽莽蒼蒼中流出,從數千年古老徽州流出,從大唐詩仙的十七首秋浦歌里流出。
流動時,鴻陵溪是奔跑的鏡子,光滑清亮的水面下倒映著兩岸青翠山巒;安靜時,它是籠著青紗的少女,羞澀多情的目光讓藍天云影心醉神馳。
鴻陵溪是我童年的歡樂場,在這灣澄澈水里,我學會游泳捉魚、放鴨牧牛。沿溪西去,歡快因子奔跑相聚,漸匯成一片幽靜的藍 —— 這便是秋浦河。秋浦河的藍是幽藍,是融化了藍天白云的藍,是日漸深厚的藍。它裹挾著鴻陵溪從上游傾注的山林氣息、泉潭氣息,流經大龍灣時,終于如成年巨龍,遨游于天地之間。
從大龍灣起,秋浦河才成為真正的河,從兒童少年蛻變為青壯年。如同我十九歲離開家鄉、離開鴻陵溪,沿秋浦河走向長江之北的城市:在那里長出頜下短髭,第一次遇見如花少女,開始仰望星空,追逐大平原的綠野輕風。
秋浦河是我青壯年的名利場,河兩岸閃過千年前大唐風華,響起四百年前明末復社悲歌;如今沿江高鐵呼嘯而過,德上高速如彩虹穿越千山萬水 —— 秋浦河從歷史走來,又向無限風光的未來奔去。
從鴻陵溪到秋浦河,或許已跨越千年萬年,對我而言,卻走了五十度春秋冬夏。再回望時,仍依稀可見她悠悠波光,依稀可聞她淙淙水聲。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