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地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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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邛方是屢見于武丁晚期卜辭記載的外服敵對方國。長期以來,學界關(guān)于邛方地望存在不同認識,分歧原因是原有系聯(lián)法在卜辭地理研究中存在不足,難以指實邛方地望的確切方位。通過運用基于地理學第一定律的距離衰減律,辨析邛方入侵諸地的不同次數(shù)及相關(guān)方位,可以明確其所處的地理空間范圍。結(jié)合卜辭記載的山地環(huán)境與水文流域,可知邛方地望在山西太岳山脈中北部的沁源縣境內(nèi),這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武丁晚期殷商西土地緣政治的格局與危機。
關(guān)鍵詞:殷商;邛方;歷史地理;距離衰減律
邛方是活躍于武丁晚期的外服方國之一,曾屢次與殷商發(fā)生戰(zhàn)爭,被殷商擊敗后消失于史料記載。關(guān)于邛方的地望,王國維根據(jù)卜辭記載指出“其國在殷之西矣”。該觀點為大多數(shù)學者所接受,并在此基礎上不斷考辨邛方的具體地望。郭沬若認為,邛方在殷之西北,“更在河套附近也”。唐蘭認為在四川邛崍。胡厚宣認為“必在今山西省以西陜西省之地”,邛即“侵阮徂共”之共,地望在陜北一帶。陳夢家認為“似在今垣曲與安邑之間的中條山區(qū)域”。饒宗頤認為在山西太行山一帶上黨黎國故址。李伯謙認為在汾河以西以石樓、綏德為中心的黃河兩岸高原山地,與考古發(fā)現(xiàn)的石樓—綏德類型青銅文化存在密切關(guān)聯(lián)。朱鳳瀚認為“當位于今晉中汾水流域靈石、介休以東,近晉東南地區(qū)”,而陳絜則提出其為殷東部族。這些研究拓展了該問題的空間向度,亦提供了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然而,由于闡釋史料和方法運用的差異,邛方的地望眾說紛紜,迄今尚無定論。
作為歷史學與地理學兩門學科的交叉范疇,歷史地理學研究既要遵從歷史學的基本規(guī)律,也需運用地理學的科學法則。史念海指出:“(歷史地理學)成為現(xiàn)代科學以后,固然還可以繼續(xù)作為歷史學的輔助學科,可是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地理學的組成部分。既然是地理學的組成部分,就該兼用地理學的方法從事研究。”而探索古地名地望與方位,更應加強地理學研究方法的使用。因此本文根據(jù)強調(diào)事物之間影響效應與空間距離相互轉(zhuǎn)換的地理學第一規(guī)律及其衍生的距離衰減律,在系聯(lián)法的基礎上,辨析卜辭記載邛方入侵地域的次數(shù)及相對距離,嘗試精確劃分邛方方位的地理范圍,并結(jié)合有關(guān)邛方地形與水文的記載探尋其地望,以揭示武丁晚期殷商西土地緣政治的復雜形勢,見教于方家學者。
一、辨析邛方入侵地域次數(shù)的方法論意義
系聯(lián)法是研究卜辭地理的常用方法,通過卜辭所記載甲地至乙地的干支序列而將兩地日程轉(zhuǎn)化為距離,以建立兩地之間的可靠關(guān)系。由于地名具有較為長期的穩(wěn)定性,在多組地名構(gòu)成的地名網(wǎng)中,應用系聯(lián)法不僅能夠確定甲乙兩地之間的地理距離,還能夠推知諸地之間的相對方位。鐘柏生指出,系聯(lián)法使“地名與地名之間才有比較固定的關(guān)系,一旦其中若干重要的地名考訂出來之后,一組一組的田游路線與地名網(wǎng),便可以很順利的繪制出來”。在卜辭記載與邛方有關(guān)系的地名中,多數(shù)為受邛方入侵地域。因此胡厚宣在《殷代方考》中便將邛方與沚、長、、戉、唐等受侵地域相系聯(lián),先考證這些地域的地望,再根據(jù)與這些地域的相對方位而推求邛方地望的大致范圍。其結(jié)論雖可商榷,思路卻頗為可取,因此不少學者踵武其后,圍繞邛方入侵地域繼續(xù)考訂其地望所在。
左勇、牛海茹指出,商代方國的空間分布在一定自然地理單元內(nèi)呈現(xiàn)高密度聚集,甚至后世一縣之域可能包含多個方國。因此探賾邛方地望,勢必要確切標注所處的地理方位。然而以受侵地域的方位系聯(lián)邛方地望,并不能完全實現(xiàn)此目標。因為卜辭記載邛方入侵事件缺少可供推求的時間干支序列,貞問時所記干支并非邛方入侵的實際發(fā)生時間,從而難以確知邛方與受侵地域的相對距離及其相對方位。如郭沫若根據(jù)《合集》06057正所記卜辭以土方系聯(lián)邛方,再根據(jù)《合集》00137反所記干支推論土方與殷都路程。朱鳳瀚便加以批評:“這種推測顯然帶有較多假設成分,因為受侵擾的族屬是否即在受到侵擾后立即派員上報,以及上報是否順利,是否暢通,都是很難說準的······至于報告的時間與事件發(fā)生的時間間隔幾日,多數(shù)此類卜辭并未言及。”可見以干支推論邛方距離的受限性,故而多數(shù)學者以邛方族名對應傳世文獻記載的古地或古族。然而族名的古文字形義嬗變亦言人人殊,且易受傳世文獻記載的單方面影響,使邛方地望的考訂治絲而棼。如上述諸家或以邛方在邛崍、或在陜北、或在上黨等觀點。亦有學者如李伯謙另辟蹊徑,結(jié)合考古成果認為邛方位于石樓—綏德類型青銅文化(又稱李家崖文化)的地理分布范圍中。然而羅琨則提出異議,認為李家崖文化繁榮于武丁以后,與邛方活躍時期不合。由此可見,關(guān)于邛方地望的研究在邏輯與實證上均處于不確定狀態(tài),應歸因于研究方法有待完善,以推動對其方位的進一步確切探究。
美國地理學家沃爾多·托布勒(Waldo.R.Tobler)提出地理學第一定律(TFL):任何事物都與其他事物相聯(lián)系,但但鄰近事物間的聯(lián)系比遠距離事物更緊密(Everything is related to everything else,but near things are more related than distant things)。該定律本質(zhì)上強調(diào)“鄰近”現(xiàn)象在時空尺度及其轉(zhuǎn)換所構(gòu)成地域結(jié)構(gòu)中的核心作用。基于該定律衍生的距離衰減律則表明兩個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緊密度隨距離增加而衰減,反之亦然,由此使跨區(qū)域的影響效應與空間距離實現(xiàn)相互轉(zhuǎn)換。在邛方地望的研究中,借助距離衰減律,使邛方入侵某地的強度與其距離相結(jié)合,而強度便表現(xiàn)為入侵次數(shù)。換言之,由于邛方入侵眾多地域的次數(shù)并不完全一致,其多寡則體現(xiàn)了與這些地域的遠近距離,即侵犯的次數(shù)與彼此之間的空間距離成反比:在一般情形下,某地受侵次數(shù)越多,說明與邛方的活動區(qū)域重合度越高,相鄰的空間距離也就越近。從而在缺少可資利用的干支記載條件下,通過辨析邛方入侵地域的次數(shù),勾勒各地域與邛方之間的遠近距離,進而分別考察其方位,展現(xiàn)邛方在一定地理區(qū)域內(nèi)所處的相對方位與地緣格局,使確切地揭橥其地望成為可能。
在中國古代,地理空間上的距離衰減律常常制約和影響著地緣政治結(jié)構(gòu)。在長時段歷史發(fā)展中,中原王朝邊疆地區(qū)是農(nóng)牧政治主導關(guān)系相互作用的地理平臺,體現(xiàn)與核心區(qū)長距離地理空間范圍的影響衰減效應,造成地理疆域的擴張與收縮基本發(fā)生于這一地帶。而長期處于戰(zhàn)爭形勢中的先秦國族地緣博弈,不同地理距離所產(chǎn)生的影響效應尤為顯著。如卜辭記載帝辛十祀征伐位于皖北、魯南一帶的人方,人方主力便迎戰(zhàn)于附近的攸地,位于河南永城南和安徽宿州西北。表明殷商進攻距離人方的主要聚集區(qū)域越近,所遭受的抵抗便越強烈。又如春秋時期蔡國為距離楚國最近的中原諸侯,楚國北上中原以及諸侯伐楚,須先經(jīng)過蔡國,因此楚蔡聯(lián)系最為密切。顧棟高云:“蔡居淮、汝之間,在楚之北,為楚屏蔽,熟知楚里道,其俗自古稱強悍。故春秋時服楚最早,從楚最堅,受楚之禍最深,而其為楚之禍亦最烈。”可見楚蔡相鄰的地緣關(guān)系所帶來的強有力影響。《孫子·計篇》以“地”作為舉兵前謀劃的五項基本條件,并指出:“地者,遠近、險易、廣狹、死生也。”將空間距離置諸軍事地理基礎的首位,便是先秦時人對其在戰(zhàn)爭中發(fā)揮重要影響的理論性認知。而戰(zhàn)國時期著名的“遠交近攻”策略,亦是基于不同地理距離具有不同影響力而提出的戰(zhàn)略規(guī)劃,并在秦統(tǒng)一的政治軍事實踐中得到有效檢驗。
綜上所論,通過邛方入侵地域的方位系聯(lián)其地望盡管具有一定可行性,然而無論根據(jù)卜辭所記干支序列,抑或根據(jù)族名的形義嬗變系聯(lián)傳世文獻記載,均難以在邛方與受侵地域的相對距離上取得共識,使邛方的相對方位處于模糊不清的地理格局中,影響其地望的確切定位。鑒乎此,以距離衰減律改進邛方地望問題的研究方法,通過辨析邛方入侵地域次數(shù)推論其距離遠近,結(jié)合地理方位明確邛方所處的地理空間范圍,以宏觀而系統(tǒng)的地理格局推進解決邛方地望問題,使結(jié)論具有相對可靠的科學性、客觀性與精準性。
二、邛方入侵地域及其次數(shù)的辨析與所處地理空間
卜辭邛方之“邛”本作“”形,從口從,學界通常隸定作“”字。唐蘭認為該字從工聲,用作國名應是“邛”本字。按古文字中地名常加“口”形以為專用字標識,而邑旁亦可標識地名,與“口”異形而同用,因此唐說可從。邛方集中出現(xiàn)于武丁晚期的大量卜辭記載中。根據(jù)唐英杰統(tǒng)計,有關(guān)邛方的卜辭記載有八百余條,大部分為典賓類卜辭,另有少數(shù)師組、賓三類和出組卜辭,多數(shù)為有關(guān)邛方與殷商之間軍事行動的記載。其中《合集》06110正與《合集》06357記載邛方“來自西”“深西土”,表明邛方是位于殷商以西的敵對方國。而卜辭亦記載邛方入侵眾多地域,其次數(shù)及方位如下辨析:
(一)沚
沚為外服方國,又作“沚方”(《屯南》4090)。卜辭記載邛方侵犯沚方共六次:
癸巳卜,嗀,貞旬亡禍,王占曰:?[咎],其?來艱。氣至五日丁酉,允?來艱自西。沚告曰:土方征于我東鄙,[]二邑,邛方亦侵我西鄙田。《合集》06057正
[癸巳卜,嗀,貞旬]亡禍,王[占曰:?咎,其?來艱。氣至五日丁酉,允?]來艱。告曰:土方[征于我東鄙,二邑,邛方亦]侵我西[鄙田]。《合集》06059+07152
癸巳卜,□,[貞]······[來]艱。氣至······[沚]告曰:土[方]······邛方亦[侵]······《合集》06060正
······[沚]告曰:邛方出,王自征······《合集》06099
貞邛方弗敦沚。《合集》06178
貞邛方弗敦沚。《合集》06180
貞[邛]征[于]沚。二。《合集》08626
癸亥卜,嗀,貞旬亡禍。王占曰:······來艱。六日[戊辰]······?來艱。沚乎[告曰]······邛[方]······《綴匯》585
丁巳卜,韋,貞邛方其敦沚。十月。《英藏》00571
其中《合集》06057正、06059+07152和06060正、《合集》06178與06180均為成套卜辭,因此可各自合并為一次入侵的記載。《合集》06057正記載邛方在沚方之西,而沚方位于殷商西土。典賓類卜辭有甫、壴、馬方與沚方相系聯(lián)的記載:
乙酉卜,甫允?沚。《合集》05857
······壴往沚無禍。《合集》07996 甲
癸未卜,賓,貞馬[方]其征,在沚。《合集》00006
卜辭記載甫地與亙地關(guān)系密切,商王又曾在此祭河,應在山西垣曲南;壴地與亙、滳、犅等地皆有關(guān)系,應在山西東南部與河南交界處;山西靈石旌介商代墓葬出土銅簋底部鑄有馬形圖徽,馬方可能在其附近。以上三地皆位于晉中南地區(qū),則沚方亦應在此區(qū)域內(nèi)。
沚方曾于武丁早期與殷商為敵,為武丁征伐臣服,見于師賓間類卜辭(《合集》05857、06992、06993)。此后師賓間類、賓一類卜辭均有沚方來往殷商并服事以及武丁為沚方祈年的記載(《合集》18805、08000、06947正、07499),表明殷商很早便將沚方納入西土統(tǒng)治范圍。至武丁晚期,典賓類卜辭多次記載沚方首領沚為殷商征討外服方國、鎮(zhèn)守邊境和進貢物產(chǎn),并隨侍參與王朝政務。武丁不僅常遣使沚方,甚至親自前往沚 方田獵。可見殷商與沚方聯(lián)系之密切,如此沚方應在商王畿與外服交接的邊境地帶附近。根據(jù)李學勤、宋鎮(zhèn)豪和林歡等學者的研究,商王畿西限以太行山至中條山一帶為界。而賓一類卜辭同版記載殷商遣使沚方以及與亙方發(fā)生戰(zhàn)事(《合集》06947正),表明殷商與沚方交好的同時又與亙方為敵。亙方位于山西垣曲西二十里的中條山腹地,則復雜的地緣政治環(huán)境使沚方的地理空間應在中條山與太行山之間,方能維持與殷商頻繁且穩(wěn)定的聯(lián)系。此外卜辭記載沚方以農(nóng)業(yè)、畜牧業(yè)與田獵經(jīng)濟為生業(yè),即使其邊鄙亦有田有邑,可見其地勢平坦開闊、土地肥沃并處于河流附近。鐘柏生指出,方國地名若見于受年卜辭,則“必有平原,近于水源,絕非在崇山峻嶺之中”。劉丁輝根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亦認為,早期都邑的選址遵循著氣候適宜、土地資源豐富、形勝之地、水資源豐富等條件,大多位于平原、開闊盆地、河谷地、低丘等,適宜進行農(nóng)牧漁業(yè)和手工業(yè)生產(chǎn)。綜上所述,沚方地望很有可能在濁漳河流域的上黨盆地內(nèi)。朱鳳瀚認為在太行山西麓的濁漳水與清漳水流域附近,蓋得其實。
(二)微
卜辭記載邛方侵犯微地共六次:
癸未卜,嗀,貞旬亡[禍,王占曰:有]咎,其?來艱。氣至七日己[丑],允?來艱自西,微戈告曰:邛方征于我奠······《綴匯》585
王占曰:有咎,其有來艱。氣至七日己巳,允?來艱自西。微友角告曰:邛方出,侵我示田,七十人。《合集》06057正
······[來]自西......邛方征我······莧亦示······《合集》06062+《合補》6438
······自微友唐,邛方征······[]示昜。戊申亦?來自西,告牛家。《合集》06063反
□□[卜,永,貞]旬亡[禍]······有咎,其?[來艱]······允?來艱······[曰]:邛方[征]······《合集》06065
······來艱微[告曰]:邛征于我······辰亦?來艱······[告]曰:邛方······四邑······《合集》06067+07866正
癸未卜,永,貞旬亡禍。七日己丑,微友化乎告曰:邛方征于我奠豊。七月。《合集》06068正
微。//邛方其微。《合集》06366
邛弗。//微。《合集》06367
癸[卯卜],□,貞······王占曰:[?]······四日丙[午]······友唐告[曰]······入于莧······《合集》08236
······[微友]唐告曰:邛[方征我奠,入]于莧,亦[]······[戊]申亦?來自西······《合集》39495正
癸······旬亡······王占曰:有咎,其?[來艱],四日丙午,允?來艱,[微]友唐告曰:邛方······入于莧。《合補》1767
······艱,微······邛征于我······辰亦?······來······曰:邛······四邑。《合補》1819正
其中《合集》06062+《合補》6438、06063反、06065、08236、39495與《合補》1767、《合集》06067+07866與《合補》1819正、《合集》06366與06367均為成套卜辭,亦可各自視為同一次入侵的記載。“微友”即微地首領的宗親。卜辭有“微伯”與“微侯”,可能系微地首領,而“友”為親族成員之謂。賓三類有一條卜辭:“丁未卜,爭,貞令郭以右族尹?(又)友”(《合集》05622),意為占卜是否命令右族長及其族人負責筑城。故而“微友”受信任而被委派向商王報告外族入侵的緊急事項。卜辭所載“奠”與“示”,陳夢家認為都是區(qū)域名稱。裘錫圭進一步認為:“商王往往將被商人戰(zhàn)敗的國族或其他臣服國族的一部或全部,奠置在他所控制的地區(qū)內(nèi)。這種人被稱為‘奠’······被奠者一般居于鄙野。”林歡認為奠是商王朝在附屬國族分布區(qū)建立的行政區(qū),是基于商人在當?shù)貕ㄌ锇l(fā)展而來,并成為周代甸服的前身。可見“奠”是商王朝設置在外服的前沿控制區(qū),由商人及其臣屬勢力駐守和墾田。而“示”通“寘”,又與“奠”上古音相同,都屬于同一種行政區(qū)域名稱。孫亞冰根據(jù)歷組卜辭記載微地的屬邑莧到轡地有五至八日路程,指出轡在山西陽城至垣曲間,因此微地應在晉南地區(qū)。不少學者將微地與文獻記載的微子相關(guān)聯(lián),鄭杰祥、彭邦炯認為其地望在山西長子;李發(fā)則認為在山西長治東北方向的潞城,要之皆不出上黨盆地范圍。
(三)
卜辭記載邛方侵犯 地共五次,除微地代報的《合集》06062、06063反、39495外,還有如下各例:
······壬辰亦?來自[西],[乎告曰:邛方]征我奠,四[邑]。《合集》00584反甲
□□[卜],□,貞旬亡禍······允?來艱自西。告曰······[]。、夾、方、相四邑。十三月。《合集》06063正
乙巳卜,賓,貞乎告邛方其出。允······《合集》06078
乙巳卜,賓,貞乎告邛方其出。允其。《合集》06079
己卯卜,嗀,貞邛方不至于。《合補》1847甲
[卜],嗀,貞告邛方不至于。《合補》1847乙
邛方其至于。《合補》1847丙
其中《合集》06078與06079為成套卜辭,《合補》1847甲、乙、丙為同版卜辭,均可各自視為同一次入侵的記載。《合集》06063正與06063反雖然為同版卜辭,然而根據(jù)羅琨排譜,所記系武丁某年十三月甲午旬至甲辰旬事,內(nèi)容為丙申日,地報告邛方入侵其屬邑、夾、方、相。至十天后的丙午日,微友唐報告邛方入侵其奠及屬邑莧,又入侵屬地昜。因此為邛方兩次入侵的記載。地的受侵既由微地報告,且兩地同卜受年:“貞:微受年//貞:受年”(《合集》09791反),可知兩地距離相近。此外,微地與地皆有田、邑、“奠”與“示”(《合集》00584反甲、06057、06063、39495),可見微地與地的聚落結(jié)構(gòu)與生業(yè)形態(tài)相似,與沚方同處于殷商外服的農(nóng)業(yè)區(qū)域。
地的具體地望究竟在何處?《合集》06063反記載的示昜,可能與卜辭昜國并非一地。后者常與鬼方并提,又有國君“昜伯”,顯系方國,地望在山西洪洞坊堆—永凝堡一帶。而前者則為屬地,故加“示”的定語以區(qū)分。盡管如此,昜地可能因鄰近昜國而得名,猶如春秋時期齊之莒邑、魯之莒父均鄰近莒國而得名,屬于以鄰國命名邊邑的現(xiàn)象。因此地當與昜國相距不遠。李伯謙認為沚方與竝地距離相近,而竝地與地有族徽合署關(guān)系且曾聯(lián)合出征,因此沚、竝、三地之間的距離亦接近。且前論沚方、微地均位于上黨盆地,地又為農(nóng)業(yè)區(qū),綜合而論應在上黨盆地接近太岳山脈東麓之地。
(四)戉
卜辭記載邛方侵犯戉地兩次:
己巳卜,嗀,貞邛方弗允戉。十月。一二吉《合集》06370+《合補》1860
己巳卜,嗀,貞邛方弗允戉。十月。三不玄冥《合集》06371
卜,嗀,貞邛方允戉。《合集》06373
······戉有······邛其······。《合集》06374
其中,《合集》06370+《合補》1860、06371、06373三版卜辭基本相同,且前兩者兆序相連,可知為成套卜辭。戉地在殷西,典賓類卜辭有“······[來]艱自西,戉”的記載(《合集》07100)。胡厚宣認為戉地在山西平陸東北;鄭杰祥則認為在山西絳縣東北,均位于中條山脈西麓。
(五)
卜辭記載邛方侵犯地兩次:
甲戌卜,,[貞]邛方其[敦]箙。《合集》08529
巳卜,□,貞邛[方]氣······《合集》08585
《合集》08529中“箙”字下所從部首舊釋為“火”,而其形為,下底與兩側(cè)皆作直筆,與“火”相異,應釋為“山”。陳夢家指出卜辭地名可與“山”“京”等地貌名詞組合為一字,故此字為會意字,表示設于山地之“箙”。箙應即卜辭中“多箙”之一,曹大志認為“某箙”是管理武備的官員,杜金鵬則認為是管理“箙”生產(chǎn)的皮革竹木手工業(yè)職官,均強調(diào)其生產(chǎn)職能,箙可能亦與之類似。而于省吾訓“氣”為至,故而“氣”意為到達地。卜辭記載地與、、等地相系聯(lián),唐英杰認為地在淇河入黃河口,地應在河南新鄉(xiāng)東。按典賓類卜辭有奠置“侯”記載(《屯南》1059),可見地位于王畿邊緣,前述箙設于山地,故地應在河南鶴壁西的淇河所出太行山東麓一帶。
(六)邍、、轡、呂、卒
卜辭記載邛方侵犯邍、、轡、呂、卒地各一次:
······曰邛方其至于邍土亡······《合集》03298
乙丑[卜,嗀],貞曰:[邛]方[其至]于[邍土,其有]。《合集》04620正+03300
乙丑卜,嗀,貞曰:邛方其至于邍土,其有······三《合集》06128
[乙]丑卜,嗀,[貞]曰:邛[方]其至[于]邍[土],[其]有。四《合集》06129+17317
乙丑卜,嗀,貞曰:邛方其至于[邍土,其有]······二《合集》06130正
[辛]丑卜,爭,貞曰:邛方其同于土······其敦。允其敦。四月。《英藏》00543
[辛]丑卜,爭,貞曰:邛方同于土······其敦。允其敦。四月。《合集》06354正
......曰:邛[方]同······其敦······《合集》06355
□□[卜],□,[貞]曰:邛方······允其······《合集》06356
戊寅卜,賓,貞今秋邛其[征]轡。《合集》06352
丙辰卜,嗀,貞曰邛方以方敦呂,允······《合集》08610正
······敦呂······//······方······《合補》2280
······沚稱冊邛方······王從上下若,受我[又]。《合集》06160
······沚稱冊邛[方]······其敦卒王從上下若,受[我又]。《合集》06161
······[沚]稱冊邛[方]······[其]敦卒王從,受?又。《合集》06162
貞沚稱冊[邛方]······其敦卒王從,受?[又]。《合集》06163正
邛其敦卒。《合集》06359
其中《合集》04620正+03300、03298、06128、06129、06130命辭基本相同,且后三者兆序相連,可知此五版為成套卜辭。《英藏》00543與《合集》06354、06355、06356文辭基本對應,顯然為成套卜辭。同理《合集》08610正與《合補》2280;《合集》06160、06161、06162、06163正、06359亦為成套卜辭。《合集》06354的“同”,舊釋為“凡”,孫亞冰釋為“同”,意為會同、會合。王子楊亦指出卜辭“同”與“凡”構(gòu)形有別,此處應釋為“同”,即“興”之省文,意為興兵、興伐。邍地,陳夢家釋為“原”,認為在河南濟源西北十五里;地,鄭杰祥釋為“孚”,認為在山西臨汾東南的浮山一帶;轡地已見前述;呂地應即《左傳·僖公十年》所記晉國大夫呂甥的采邑所在,楊伯峻注其地在山西霍縣西;卒地不詳,典賓類卜辭有“癸卯,貞,乎往西,至于卒”的記載(《合集》08190),可知亦在殷西地區(qū)。
綜上所論,卜辭記載沚、微、三地受邛方侵犯次數(shù)為五至六次,而其余地域受侵次數(shù)僅有一至兩次,兩者形成顯著倍差。前者位于上黨盆地,而后者大多位于山西中南部的臨汾盆地及河南西北部,基本圍繞太岳—中條山脈呈半環(huán)狀分布。根據(jù)聯(lián)系越強,距離越近的距離衰減律,邛方與上黨盆地的距離顯然較其與太岳—中條山脈半環(huán)狀帶的距離為近。且卜辭屢見武丁命令沚征伐邛方的記載。而鐘柏生已指出殷商常派鄰近敵國的封地將領前往討伐。朱鳳瀚亦指出微、兩地報告邛方“出”即離開主要居住地出動,則兩地距離邛方必不會太遠。益可證邛方與沚、微、三地的距離相近。由此使邛方與受侵諸地的相對方位呈現(xiàn)距離對比明顯的地理空間格局,再結(jié)合前論邛方在沚方之西,便可將邛方地望的地理空間精確至臨汾盆地以東至上黨盆地西部一帶的方圓八十公里左右范圍內(nèi)。邛方與系聯(lián)諸地相對方位與距離的確定,不僅為進一步定位其具體地望奠定基礎,亦揭示武丁晚期的殷商西土地緣政治結(jié)構(gòu)與外在危機。
三、邛方地望與殷商西土地緣政治結(jié)構(gòu)
在邛方的地理空間范圍內(nèi),借助于地理環(huán)境的相關(guān)記載,可進一步考訂邛方的具體地望在山西太岳山脈中北部的沁源縣境,并闡釋邛方入侵對殷商西土地緣政治結(jié)構(gòu)所造成的威脅與沖擊。
邛方應位于山地環(huán)境中,卜辭記載商軍多次“步伐”邛方,如以下各條:
[戊]子卜,賓,貞氣步伐邛方受?又。十二月。《合集》06292
貞史步[伐]邛方[受?又]。《合集》09465
庚申卜,爭,貞乎伐邛受?又。一月。//壬戌卜,嗀,貞氣令我史步伐邛方受[?又]。《合補》1804正
胡厚宣認為:“步伐者,不駕車,不騎馬,以步卒征伐之也。”商周時期雖流行車戰(zhàn),而處于不便戰(zhàn)車靈活機動的山地環(huán)境,步戰(zhàn)便應運而生。《左傳·昭公元年》:“晉中行穆子敗無終及群狄于大原,崇卒也。將戰(zhàn),魏舒曰:‘彼徒我車,所遇又阨。以什共車,必克。困諸阨,又克。請皆卒,自我始。’乃毀車以為行。”魏舒棄用戰(zhàn)車,改行步卒,正是適應山地戰(zhàn)法的體現(xiàn)。《合補》1804正的記載表明此次征伐邛方為武丁主動發(fā)起,并準備采用步戰(zhàn)戰(zhàn)術(shù),可見邛方的核心區(qū)域位于山地自然環(huán)境中。
同時,邛方應位于沁河流域。賓三類卜辭記載:“乙酉卜,爭,貞往復從臬?邛方。”(《合集》06333)臬地應從?水得名。于省吾讀“?”為“涅”,認為?水即濁漳河支流涅河。陳夢家則根據(jù)《水經(jīng)注》認為?水即沁河。黃組卜辭記載:“[癸未王卜],在?,貞旬亡畎。[王占曰]:弘吉。在三月,甲申祭小甲[叀大甲]。惟王來征盂方伯炎。”(《合集》36509)可見商王征伐盂方的路線經(jīng)過?水,而盂方在河南沁陽西北邘邰村一帶,因此陳說可從。其引《水經(jīng)·沁水注》原文“涅水”,在部分版本及轉(zhuǎn)引中又作“淚水”“泊水”“洎水”。可知?字一變省形作洎字,再訛變?yōu)闇I、泊、涅等字,益可見?水與沁河的名稱傳承關(guān)系。沁河發(fā)源于山西平遙,沿太岳—中條山脈自北向南流至河南濟源五龍口出山,轉(zhuǎn)向東流經(jīng)沁陽、博愛、溫縣等地,在武陟縣境內(nèi)匯入黃河。征伐邛方的往返路線經(jīng)過沁河,則邛方地望應在沁河流域。
在前述邛方地理空間范圍內(nèi)的山地環(huán)境與水文流域等地理條件,使邛方地望定位于太岳山脈中北部的沁源縣境內(nèi),亦即前引朱鳳瀚所指出的山西靈石、介休以東地域,該地域北接晉中北地區(qū),東南鄰近上黨盆地,境內(nèi)又為沁河發(fā)源地,與邛方所處的空間地理格局及其自然條件若合符契。而邛方在該地域的存在及四處侵犯,為殷商西土帶來緊迫的地緣政治危機。
從考古發(fā)現(xiàn)看,沿太岳—中條山脈西麓河東盆地一側(cè),分布著一批晚商遺址和墓葬,如山西靈石旌介墓地、浮山橋北墓地、絳縣東吳墓地、臨汾酒務頭墓地等,出土青銅器深受殷墟文化影響,與相隔汾河呂梁山一帶出土帶有地方文化色彩的青銅器形成鮮明對比,表明其處于殷商勢力范圍內(nèi)。有學者認為這些遺址自北向南連成一線,構(gòu)成殷商實際掌控范圍的西部防御線。該防線以東的上黨盆地,正處于商王畿向西北方國的交通要道上,亦發(fā)現(xiàn)有晚商墓葬及城邑遺址。這些戰(zhàn)略要地與交通要道,共同建構(gòu)起殷商西土統(tǒng)治范圍的地緣政治結(jié)構(gòu)。而邛方的地望既在太岳山脈中北部,表明已深入至這條防線背后殷商西土的縱深。同時邛方的位置使其接近位于山西、河北中北部的土方,前引卜辭便記載邛方與土方的聯(lián)合侵犯(《合集》06057正、06354正),這股外來勢力向東南可達上黨盆地,直抵商王畿的太行山門戶。沿沁河谷地南下亦可威脅晉西南及豫西北諸地,并危及該地區(qū)豐富的銅、鉛礦和鹽業(yè)資源,由此引發(fā)殷商西土嚴重的地緣政治危機,造成商王畿的震動。卜辭記載武丁多次禱告祖先神靈,并派遣多位將領率領眾多兵力討伐邛方,甚至不惜親自領兵前往。林小安指出伐邛方之戰(zhàn)為武丁時期與方國交戰(zhàn)時間最長,戰(zhàn)況最激烈者,有關(guān)伐邛方之辭最多,邛方所侵凌之地最多,參與伐邛方的臣屬亦最多,故而“知邛方為害于殷獨深”。前引“深西土”卜辭(《合集》06357)亦表明邛方對殷商西土侵犯之深入,非一般邊患可比,故而引發(fā)武丁最為堅決的抵御與征討。
結(jié)語
綜上所述,卜辭所記邛方入侵共有十處地域,受侵次數(shù)皆可一一考訂。其中,微、沚、三地受侵次數(shù)最多,與邛方入侵其余地域的次數(shù)形成鮮明的倍差。根據(jù)距離衰減律,這種現(xiàn)象反映出三地所處的上黨盆地與邛方距離應較為接近,而其余地域所構(gòu)成的太岳—中條山脈半環(huán)狀帶則與邛方存在一定距離。邛方與受侵地域的相對方位明確了其所處的地理空間范圍,進而結(jié)合卜辭記載的山地環(huán)境和水文流域等地理條件將邛方地望定位于山西太岳山脈中北部的沁源縣境內(nèi)。這表明邛方已經(jīng)深入至沿太岳山脈西麓的殷商西部防御線背后,嚴重威脅與沖擊著殷商西土地緣政治秩序及其經(jīng)濟資源,加劇殷商與西土邊境族群持續(xù)緊張的地緣局勢。
《管子·地圖》:“凡兵主者,必先審知地圖。轘轅之險,濫車之水,名山、通谷、經(jīng)川、陵陸、丘阜之所在,苴草、林木、蒲葦之所茂,道里之遠近,城郭之大小,名邑、廢邑、困殖之地,必盡知之。”在中國古代戰(zhàn)爭中,進攻方選擇征伐目標時,地理距離是首先考量的基礎性要素之一。這使地理學第一定律及其距離衰減律在一般意義上的地緣政治博弈中具有一定的應用可能性。在缺少可資分析的時間干支序列條件下,通過對邛方入侵地域及其影響與聯(lián)系強度進行系統(tǒng)辨析與系聯(lián),所考訂的邛方相對方位印證了關(guān)于邛方地緣關(guān)系、地理環(huán)境的卜辭記載,從而證明了新方法的可行性。盡管如此,也應該看到這種方法的局限性。軍事行動并非僅受地理距離影響,還受到季節(jié)氣候、地形地貌、道路交通、糧草水源、目標資源、防守備戰(zhàn)、思想士氣、內(nèi)政治亂等多方復雜因素制約。因此在卜辭地理研究中,對距離衰減律的運用不僅需要建立在豐贍且詳細的卜辭記載基礎上,亦需要結(jié)合時間、地理形勢、自然資源、政治環(huán)境等其它基礎性條件進行多角度綜合研究,以史料的新詮釋和研究方法的改進不斷提升商代地名地望與方位以及相關(guān)地理空間格局的準確度。
作者:孟 奐
來源:《中華文化論壇》2024年第6期
選稿:賀雨婷
編輯:賀雨婷
校對:宋宇航
審訂:耿 曈
責編:汪鴻琴
(由于版面內(nèi)容有限,文章注釋內(nèi)容請參照原文)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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