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州都市邊緣的密林里,
坐落著一座建造于上世紀末的院子,
其中正在發生著一場名為“山外”的當代教育實踐。
“山外”位于廣州郊外,被自然包圍
有別于傳統學校的教學空間和內容
這里沒有班級、年級、課程,
取而代之的是“什么是計算”、“什么是身體”、
“什么是木工”此類探究式的學習內容。
這里也沒有傳統意義上的“老師”,
來往的人有藝術家、科普博主、旅行家、兒童心理學學者等,
他們互稱“山人”,
大人和孩子一同學習和生活。
在這個充斥著“內卷”、“雞娃”的教育焦慮年代,
我們好奇,
這樣一種常規教育體系之外的路徑,
能否回應“我們該如何養育下一代”的問題?
五月,
一條攝制組前往廣州,
觀察了這一微型養育集合體的日常,
與創始人陸迦莘和魏嘉宏聊了聊他們對教育的思考。
編輯:唐 詩
責編:魯雨涵
“山外不是一所學校,就不會依照學校的規則來生長”,兩位創始人陸迦莘和魏嘉宏總是強調,他們分別來自當代藝術領域和實驗教育領域,有著二十余年的經驗。
對于不了解的人,他們更愿意說這是一個微型養育集合體、一次當代教育實踐,或是一種由不同的人類構成的生態。
“什么是吃飯/大地藝術/器皿”工作坊
在這里,沒有年級、班級和常規的課程,甚至不存在傳統意義上的師生關系。所有人都被稱作“山人”,大人叫“大山人”,孩子叫“小山人”。
“大山人”們來自各行各業,廚師、舞者、即興音樂人、當代藝術家……其中也包括經驗老到的教育工作者。有時候,“小山人”也會給“大山人”上課,比如教他們如何在游戲Minecraft里面建造城堡。
這里每周三到周日開放五天,并沒有嚴格的日程安排。“有五天都來的孩子,有其中兩天工作日來的孩子,有只是晚上來的孩子,也有每個周末來的孩子”,創始人了解每一個孩子的時間安排。
目前,有六名6-14歲的常駐小山人。周末,孩子多的時候能有二十多名,年齡段也會更寬泛。
陸迦莘認為,山外的存在和公立學校、國際學校等體系是并行的,而非替代的關系。孩子的時間怎么安排,這一切都取決于家長如何面對教育選擇權,“這也許能幫助打破很多人對于‘教育只能選擇某種方式’的單一化認知。”
這場教育實踐發生在一座上世紀末的老樓,坐落于廣州番禺的一片馬術園區內,四周被繁茂的綠色包圍。如果來訪者不特意尋找,就很容易錯過通往院子的長長的、白色樓梯。
推開被樹木掩映的小門,立馬能嗅聞到一種屬于世紀末的夢核味道。一幢L型的四層小樓,屋頂的紅瓦有些褪色,外立面貼著細長條的白色瓷磚,嵌著茶色玻璃窗。一樓通往二樓的旋轉樓梯配著銀色不銹鋼扶手,地上是淺綠和白色相間的水磨石。
小樓的屋頂和陽臺亮著幾根“天線”燈柱,燈柱的中間是一根鋼管,外面豎著四根日光燈管。天暗下來后,這些燈柱賦予院子一絲神秘的氣息,像是某個探索項目的基地。
每天的上午十點左右,陸續有三兩孩子推開院門,各自涌入不同角落。有的孩子去找養在院子里的五黑犬,邀請一位大山人陪同出門遛狗,有的孩子叫上其他伙伴一起玩院子空地上的裝置。
院子內的大秋千、轉轉、玩水裝置
院子的中央是一小塊沙地,長著一棵龍血樹。樹的四周散落著不同的裝置,大致看著像各種樂園里的游藝設施,秋千、飛椅、玩水的噴泉……形態十分簡潔,用的也是最本質的材料,譬如黑色水管、麻繩、不銹鋼管,孩子們樂此不疲地研究各種新玩法和規則。
這些裝置的構想都出自一位重要的共建伙伴,林載春,孩子們叫他“林大大”。林載春是一名藝術家,也是陸迦莘多年的好友。除了戶外裝置,林載春還用自己的觀念建造了陪伴孩子日常成長的場域。
2023年春天,陸迦莘找到這幢建于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辦公樓,此前已閑置了較長時間。在三個月里,她和魏嘉宏帶著工人清空樓里的物品、裝潢和院內的野草。
出于全然的信任,她請來了林載春塑造建筑的形態,“他沒有帶著任何預設的理念來,取而代之的是他人到這個空間里的第一反應。”
譬如說,對于小樓東側的空間,林載春到達的第一天就和兩位創始人溝通,想讓整體空間“更加空曠、有張力”,于是切割下一樓和二樓之間的天花板,制造出一個室內的天井,增加了縱向上的開闊感。
林載春認為,這些動作回應的是這場教育實踐的第一個觀念——“破,破而后立。”
林載春被孩子們稱作“林大大”
林載春:“此亭,非亭,物可悅目,念可駐心。”
今年是項目進行的第三年,林載春依然在用他的方式,不斷地為孩子們創造新的刺激。
五月上旬,林載春帶著工人用鋼板、鋼管制作了一座亭子,亭子的正中壓了一塊黑色的大石頭,這是他在院子附近的森林里尋覓的。
在整幢樓里,他還埋下了一些伏筆。有的空間需要孩子們去探索才能抵達,進入過程有些武陵漁人闖入桃花源的意味,“初極狹,才通人”。有的孩子叫它迷宮,有的叫它秘密基地,孩子們在里面講鬼故事、唱歌、聊天。
作為一個常規教育體系之外的存在,陸迦莘和魏嘉宏發出并嘗試回應的第一個問題是,“如果沒有學校,教育會不會消失?”事實上,這個問題的提出就是整個項目的原點。
2020年,陸迦莘在為自己的孩子尋找合適的教育機構,結識了有著二十多年實驗教育經驗的魏嘉宏,他用哲學的方式思辨當下的教育問題。
陸迦莘(左一)在當代藝術機構工作多年
2009年,意大利,監制藝術家曹斐的作品
魏嘉宏(右二)曾負責多所實驗教育幼兒園
魏嘉宏邀請陸迦莘在教育場域開啟具有批判性思維的實踐。其中,他們共同策劃了一場名叫“我們有問題”的展覽。當所有教育機構都在說“我們沒有問題的,孩子交給我一定好好的”,出于一種疑問,魏嘉宏提出的問題就是——“如果沒有學校,教育會不會消失?”
這句話打開了陸迦莘和魏嘉宏的討論,他們認為,學校是社會重要且必要的公共機構,“但是談到教育的本質,需要關注教育的主體,是孩子。”
后來,到了自己的孩子要上小學的年紀,陸迦莘萌生了“做一個不是學校的教育項目”的想法。她和魏嘉宏決定結合各自在當代藝術和實驗教育領域的經驗,做一場不一樣的實踐。
在和家長交談時,魏嘉宏發現,說起教育,家長總是聊學校、體系和課程。當被問到如何養育小孩時,家長才反應過來,自己想給孩子某種家庭氛圍、想帶孩子親近大自然……教育的主體是孩子。
孩子跟著不同的大山人學習英語、數學等通識知識,以及經濟學、批判性思維等博雅知識
魏嘉宏和陸迦莘認為,“很多時候,大家對于‘教育’過度關注了,反而產生了不必要的焦慮。”因此,他們開創了“INCS(個體化復雜養育系統)”,用“養育”這個概念聚焦每一個具體的孩子、每一個獨立的個體。
在這個系統里,孩子的學習是根據個體的情況生成的,這包括個人能力、興趣、擅長的領域,也包括家庭對ta的期待和規劃。
每個孩子進來后,他們通常先不做具體的安排,而是對孩子進行兩周以上的觀察。起初,有些孩子并不適應這種日常,每隔十五分鐘就會問“我接下來該去做什么?”他們發現,當沒有人告訴孩子什么時候該做什么,孩子的自我意識就出現了。孩子會開始思考,我在哪里?我要干什么?而這不就是人一生都要思考的終極命題嗎?
這一過程中,個體的特質也得以顯露。有的孩子喜歡生物,有的對數學很敏感,有的喜歡動手做手工。
譬如,對于熱愛科學的孩子,他們會為他安排一天跟著一位擅長自然科學的大山人,另一天跟著一位機械科學的大山人,在一段時間內共同完成一個項目。
在完成項目的過程中,學習因為需要自然而然地發生了。孩子會發現,自己要讀某本書,因此要學習認字,或是要看某個英文視頻,因此要學習英語。
“什么是身體的延伸”工作坊,孩子用可傳導材料、電子元件等制作裝置
“什么是節奏”工作坊
除了“個體化復雜養育系統”,這場實踐的重要組成部分還包括每個周末舉辦的“什么是XX”系列探究式工作坊,比如“什么是節奏”、“什么是身體的延伸”、“什么是大地藝術”。
工作坊面向社會公眾開放,導師有常駐的大山人,也有“云游山人”,他們有著不同的職業身份,可能是即興音樂人,也可能是科學研究者。
對探究式工作坊的設想揉雜了陸迦莘過往的學習、工作經驗。在當代藝術領域工作時,陸迦莘結識了許多有趣的藝術家,他們關懷世界,用自己的創作去回應議題、影響更多的人,“當時我就會想,如果我有孩子,我想讓ta也認識這些很好的人類。”
陸迦莘想,今天的世界太復雜了,需要讓孩子面對差異性、豐富的選擇。因此,“什么是XX”探究式工作坊的重點不在于學技藝,而在于讓孩子經歷一段生命故事。
孩子們為山人大魚的求婚撒花
在“什么是吃飯”工作坊中,導師大魚是一家餐廳的主理人,他在后山的小森林里,用枯木的樹干當餐桌,布置上蠟燭,擺成fine dining的樣式。在晚餐過程中,他一時興起向女友求婚了。孩子們在偶然間見證了他的求婚,就拾起森林里的枯葉和花朵,撒向這對戀人。
“今天的知識唾手可得,用手機就能學完了,更珍貴的是去親身經歷一件事,”陸迦莘說,“孩子們經歷了,也就學到了,這是一種具身的學習,其實就是我們常常說的‘長見識’。”
午餐時間
對于新的生命故事的體驗,還融入在孩子們每一天的日常中。
院子的一角掛著一個用鋼管制作的鐘,它不用于提醒上下課,而是中午提醒大家“吃飯了!”。
這里的廚房被稱作”生命廚房”,每周都有不同的菜譜,會與一位山人或好友的生命故事相關聯,廚師力求復刻出他們記憶中的味道。譬如,這周制定菜譜的山人是臺灣人,那么廚房就會端出鹵肉飯、三杯雞,下周制定菜譜的朋友是四川人,飯桌上又會出現藿香鯽魚。
魏嘉宏與家長交流
經過兩年多的時間,放在正廳的燈牌字從“如果沒有學校,教育會不會消失”變成了“你為什么生我”。陸迦莘和魏嘉宏愈發地發現,他們的實踐和發問,最終影響的是家長。
他們也會和家長聊到,他們所做的事并不是要替代某種教育體系,也不能立刻解決“孩子突然不想去上學了”之類的教育焦慮。而是希望邀請家長一起思考:“人生只有一次,除了上學、上班這樣既定的路徑,我們的孩子該如何活出自己的精彩?”
其余的,家長該做的是相信自己的判斷、認真地面對自己的教育選擇權。
魏嘉宏覺得,當下教育的許多問題是因為社會的形態已經發生了變化。“現代教育的體系來自現代化的工廠,先有一個原型,再批量生產復制件。問題是我們的社會早就已經從工業時代進入服務業時代,甚至AI的時代,原本的教育沒有跟上現在社會外部的變遷。”
最近,魏嘉宏與孩子在認知室內一起討論線上與線下、虛擬與真實世界中的Right(權利)和Power(權力)問題
譬如,現在許多家長會恐懼孩子被手機入侵。但是魏嘉宏認為,“自然”指的是原本就存在的事物,新一代孩子一出生就是數字原住民,科技和電子產品對他們來說就是“自然”。
因此,最近他干脆辟出了一個叫“認知室”的空間,孩子可以可以在里面自由使用電子產品,“一昧地禁止等于剝奪可能性,與其恐懼,不如和孩子一起認識數字和AI的新世界。”
在“認知室”內,他觀察孩子使用電子產品的習慣,譬如在有其他人的時候,是否會公放音效?他也會帶著孩子使用ChatGPT去練習提問。
孩子根據自己的興趣跟隨不同領域的山人學習
他們很少對孩子提出集體的、標準化的要求,但這并不是要追求純粹的個人主義,而是讓孩子們明白尊重個體的差異。魏嘉宏覺得,所有真正做教育的人都明白,“因為人不是獨立生活在這世上的,只有彼此尊重各自的不同,大家才能和而不同地形成一個生態。”
因為有著不同性格的大山人,孩子們在跟他們接觸的過程中,也能了解到不同人的邊界在哪里?比如,有些山人的工作室不能隨便進入,有些山人的東西不能隨便亂動。
偶爾,這里也會有統一的要求。在一些特定的日子,大山人和小山人會約定好穿一件帶有山外logo的T恤,以此讓他們意識到大家在一起的“集體”的概念。
關于這些動態的調節,陸迦莘解釋,“很多人認為這里是一個極度自由的存在。但是我們更想討論的概念其實是‘邊界’。孩子成長到一個階段的時候,他們需要去理解什么是邊界?觸碰到邊界的時候,如何與邊界共處、退讓或沖破?”
“教育的目的不是把所有人變得一樣,教育的目的是讓每一個與生俱來就不一樣的人,如其所是的長成他自己的那個樣子。”
陸迦莘和魏嘉宏希望,孩子通過跟各種各樣的山人交流互動、練習如何面對偶然性,從小就能和相對真實的社會接觸,長大后能從容地面對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
事實上,因為資金等因素,這個微型養育集合體本身也在面臨著各種不確定的挑戰。不過,在原本的計劃中,它的規模最大就只能容納18名常駐的孩子。
同時,這也是一場終將結束的教育實踐,12年是他們為這個項目設定的期限。12年,剛好是一個孩子從6歲上小學到18歲成年的時長。12年的跨度也足夠長,長到足夠一些事情發生。
在他們的設想里,這座院子最后可能會變成一個Archive(檔案)中心或者研究中心。在此之前,“我們希望山外能做出一些事情,啟發更多對養育有興趣的人。”
(部分配圖由陸迦莘、魏嘉宏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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