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西北有座山,不算高,卻自帶一種沉默的威嚴。山腰處,兀然突出一塊碩大青黑的石頭,村里人喚作“高抬石”。童年時我常攀爬其上,石面粗糙硌人,石縫里卻倔強地鉆出幾株酸棗樹,深秋便掛滿紅瑪瑙般的酸果。石下幽深,隱約透出幾分神秘,仿佛其中藏匿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年秋深時節,村里突然來了位看風水的先生,瘦高身材,一綹稀疏的山羊胡,身穿灰撲撲的長褂子。他手持羅盤,步履遲緩,繞著高抬石默默打轉,時而蹲下細細摩挲石根處的泥土,時而凝神望向遠處山巒,神情專注。村人遠遠望見,也只當是尋常的過客,未曾在意。幾日后,此人便悄然離去。
又隔了數日,竟又來了一位風水先生,卻是圓臉微胖,步履沉穩。他也如法炮制,在高抬石前駐足良久,目光如錐子般,似乎要鑿穿那青黑的石頭,窺探其腹心深藏的隱秘。村口老槐樹下閑坐的人們,望著這第二個方士同樣神秘地來去,心頭不禁生出些微的漣漪:這塊石頭,莫非真有什么說道?
誰料想,沒過幾日,這兩位先生竟不約而同折返。先來者懷抱一個用紅布仔細包裹的粗陶小壇,后來者亦步亦趨,手中也鄭重捧著一個紅布裹緊的精致木盒。兩人在高抬石下猝然相逢,眼神碰撞間,空氣驟然繃緊。
“此地是我先相中!”瘦先生山羊胡須微微抖動,聲音斬釘截鐵。
“分明是我先一步!”胖先生面沉如水,寸步不讓。
這爭執聲很快引來村民圍觀,大家密密層層圍攏過來,個個屏息凝神,目光都聚焦在那兩位對峙的先生身上。瘦先生冷冷一哼,指著石旁一處地面:“我先來,早已做了標記!一枚銅錢埋于此,入土足有一米深!不信便挖開看!”胖先生毫不示弱,立即反唇相譏:“荒謬!分明是我先埋下的柳木棍為記,同樣深埋一尺有余!真金不怕火煉,挖開便知分曉!”
眾人好奇心被高高吊起,立刻有人遞上鐵鍬。泥土在鍬下簌簌翻開,越挖越深。忽然,“當”的一聲脆響,鐵鍬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圍觀者脖子伸得更長,只見瘦先生俯身,小心翼翼撥開浮土,一枚邊緣沾著濕泥的銅錢赫然呈現于紅布之上,那方孔幽幽地對著天空。胖先生神色凝重,示意繼續深掘。不多時,在眾人屏氣凝神的注視下,一根顏色暗淡、卻筆直的寸長柳木棍被輕輕起出——它竟不偏不倚,正正地插在銅錢那方孔中央!仿佛冥冥中有只無形之手,在泥土深處完成了這不可思議的對接。
人群霎時一片死寂,旋即爆發出嗡嗡的議論聲,如潮水般漫開。瘦先生瞠目結舌,胖先生也怔在原地,兩人面面相覷,都從對方眼中讀出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恰在此時,村支書分開人群走了進來。他目光銳利地掃過那銅錢與木棍,又落在兩個先生臉上,聲音不高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這是我們村的土地,一草一木,一沙一石,自有它的命數歸屬。二位先生,請收回各自的東西,這地方,誰也不能動。”
兩位先生見支書態度堅決,只得悻悻然收起各自的銅錢與木棍,臉上仍殘留著不甘與驚疑。
支書隨后邀二人至家中,擺上粗茶淡飯,幾杯村釀的燒酒下肚,才開口探問究竟。瘦先生長嘆一聲,道出其中玄機:“支書有所不知,那高抬石下,聚著一股難得的‘氣’。”見支書面露不解,胖先生接口解釋:“所謂‘氣’,便是天地間流轉的精華,凝聚之處便是上佳風水。若得將先人骨殖安置于此,后代必出顯貴。”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壓低了聲音:“更緊要的是,那石下深處,藏著一只‘風水蟹子’,乃地脈靈氣所化,形如活蟹,是蝦兵蟹將之主。得此物者,后人里必出將帥之才!”
兩人言之鑿鑿,眼中閃爍著對那地下玄秘之物的灼熱渴望。然而,無論他們如何描繪這“風水蟹子”的玄妙,支書始終只是默默聽著,濃眉下的眼睛深不見底。最終,那兩位先生帶著滿腔的遺憾和未解的謎團,在村人復雜的目光中,一前一后,再次消失在山路盡頭。
人雖走了,他們描繪的“風水蟹子”卻如同看不見的種子,悄然在支書心底扎了根。他表面不動聲色,夜里躺在炕上,那“蝦兵蟹將之主”的奇異說法卻總在腦中盤旋。幾天后,支書召集了村里幾個壯勞力,扛著鐵釬、鋼釬和沉甸甸的炸藥包,再次登上了西北山。
“轟隆!”一聲沉悶巨響震徹山谷,棲息在枯枝上的鳥雀驚惶四散。煙塵碎石如雨點般落下,昔日突兀的高抬石已化為滿地猙獰的碎石。支書眼神銳利,一揮手:“接著挖!給我挖下去!”
眾人揮汗如雨,鐵鍬鐵鎬輪番上陣,在炸開的石坑里向下深掘。泥土混著碎石不斷被拋上來,坑越挖越深。當坑深接近兩米時,一個年輕后生一鎬下去,突然感覺觸到了硬物,聲音異常空洞。他心頭一跳,大喊起來:“支書!快看!”
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屏息圍攏過去。支書親自蹲下身,用手小心翼翼地拂開那層濕潤的深褐色泥土。只見泥土之下,一只青灰色、形貌宛然的“蟹子”赫然嵌在土中!它并非活物,卻連細微的螯鉗關節都清晰可辨,仿佛只是沉眠于大地的懷抱。
眾人還未來得及發出驚嘆,這泥土深處的秘密,剛接觸到山間流動的空氣,竟如同陽光下的冰雪,邊緣迅速變得模糊、稀薄,騰起一縷難以察覺的輕煙。就在無數道目光的聚焦下,不過幾個呼吸之間,那只凝聚著無限玄機與期冀的“風水蟹子”,竟無聲無息地消散殆盡,徹底化入山風之中,仿佛從未存在過。只留下深坑底部那方凹陷的痕跡,空蕩蕩地,無言地映照著眾人臉上凝固的驚愕與茫然。
坑邊一片死寂,山風嗚咽著卷過碎石,仿佛低語著大地自身那不可言說亦不可強求的隱秘。支書久久凝視著那空無一物的淺坑,坑底仿佛還殘留著蟹影消逝的余溫。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褲縫上的泥土顆粒,指尖沾染的深褐色,恰似大地沉默的印記。
許多年后,村里終究走出了一位軍人。只是,他并非傳說中能號令“蝦兵蟹將”的將軍,而是軍需倉庫里一名默默無聞的保管員。偶爾回鄉,村中老人對著他憨厚的笑容,目光卻忍不住越過他的肩頭,飄向西北山腰那片早已被草木重新覆蓋的舊石場。那里空余一片寂靜,唯有風過林梢,沙沙作響,仿佛還在固執地講述著那只一見天光便羽化無蹤的“風水蟹子”——那未及成形便已隨風而散的將軍夢,終是大地深處一個蒼茫而幽邃的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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