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胡羊尾巴
許壽裳在《魯迅先生年譜》里講,魯迅五六歲時,宗族里的人,根據他平日的表現,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胡羊尾巴”。
胡羊尾巴,顧名思義,就是胡羊身后的短尾巴,圓絨絨的,總愛悠閑地搖來晃去。這是句紹興話,既指魯迅身形矮小靈活,動作敏捷利落,又是對調皮伶俐的孩子的喜愛贊揚。
熟悉《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讀者都知道,里面的迅哥兒活潑好動,捉蟋蟀、挖蚯蚓、覓蜈蚣,還專門愛按斑蝥的后背,聽那啪的一聲,看噴出的煙霧;又喜歡去拔何首烏,還不怕刺,去摘覆盆子,覺得這東西比桑葚要好吃得多。
小魯迅不僅喜歡一個人在百草園里游逛,時常搞點小破壞,還喜歡在家里逗逗他的曾祖母。他的曾祖母喜歡端坐在家中的一個太師椅上,有一天,魯迅從那里經過時摔倒了,老太太著急地說,把衣服弄臟了,趕快站起來。后來,他就常常故意在曾祖母身邊摔倒,就為看曾祖母著急的樣子。
據說,魯迅在南京讀書時,和流落到南京的旗人子弟比賽騎馬。不知那個旗人子弟怎么想的,或者怕輸,比賽還沒開始,他竟然偷偷加快了馬的速度,好使自己的馬和魯迅的馬擦腹而過,自己卻把腳蜷起來,放到馬背上,意圖用馬鞍子去刮魯迅的腿,魯迅猝不及防,但還是巧妙地躲過了這一劫。倘若不是擅長騎馬,人又機靈,腿骨就被刮斷了。
青年魯迅和朋友們在一起時,也盡顯“胡羊尾巴”的風采。比如,他和人說話,講得起勁時,就用手往桌上一搭,霍地跳了上去,好像鞍馬表演一樣坐到了桌子上。在大學講課,講到某個典故時,有時就學著典故中又窮又要面子的書生的樣子,雙手按著肚皮微微蹲下身子,用紹興話說,我肚皮痛煞,我肚皮痛煞。下面聽課的學生早已笑成一團。
唐弢先生也曾回憶過一件事:當時,上海開放了游泳池,男女沒分開,有人譴責這一行為,認為有傷風化。魯迅就說在一個池子里游泳有傷風化的話,那男人女人都應該戴上防毒面具,男人呼出的空氣女人又吸進去不是更有傷風化。按說,已經完美反擊了那些道德固化的人,你以為這樣就完了?不。然后,他就假裝自己已經戴上防毒面具,躲在墻角,縮了又縮,呼吸不到空氣的樣子,朋友哄堂大笑。
魯迅在上海時,曾住在一個會館的小偏院里,他的書桌前有一扇方格糊紙的窗子,平時讀書看文,他喜歡開著這扇窗子。這本是一件極風雅的事,累了,看點窗外的風景,休息一下眼睛。但有時候,有人圖省事,溜到樓下偏僻處方便,被魯迅看個正著,很不雅觀,也不衛生,魯迅就用橡皮筋和紙團做成彈弓,瞅準時機,悄悄地彈在那人屁股上。
02
小白象
魯迅寫給許廣平的兩封信里,曾在署名處,畫了一頭象,而且這兩頭象的姿態不一樣:一個長鼻高聳,一個頭頸低垂。長鼻高聳的,表示是開心;頭頸低垂的,表示我很郁悶。
有時不畫大象,就直接署名“你的小白象”。要知道當時魯迅已四十幾歲,且名滿天下,但戀愛起來,一樣像個小孩。
《兩地書》公開出版時,署名“EL”,Elephant(象)的縮寫。
可見,魯迅對象的喜歡。那么這個雅號是誰送的?是林語堂。
林語堂說,動物園里看到的象大多是灰象,遇到一只白象,就顯得難能可貴,同時又特別地不讓人放心,讓人會擔憂。
他把魯迅稱為“現代中國最深刻的批評家”、“叛逆的思想家”、“少年中國之最風行的作者”。高度贊揚魯迅作品的文風,有著“閃爍的文筆,放浪的詼諧,極精明的辯證”。
魯迅為人很有肝膽,生活至苦不抱怨,從不張口麻煩朋友。林語堂說,“我請魯迅至廈門大學,遭同事擺布追逐,至三易其廚,吾嘗見魯迅開罐頭在火酒爐上以火腿煮水度日,是吾失地主之誼,而魯迅對我絕無怨言,是魯迅之知我”。
而在《柔石日記》,也有關于魯迅和象的記述,“魯迅先生說,人應該學一只象。第一,皮要厚,流點血,刺激一下了,也不要緊。第二,我們強韌地慢慢地走去。我很感謝他的話,我的神經末梢靈動得像一條金魚了”。這里的記述,讓我們看到,魯迅以“小白象”自稱,不僅是因為林語堂的話正好暗合了他的心思,要做一個卓卓不群的人,而且象寬厚的生活態度、強韌的戰斗精神有觸動魯迅的心。
后來,海嬰要出世了,魯迅想把小白象這個名號送給兒子,可見,他對這個名號的喜愛。他還擔憂,現在住在上海里弄,地方太窄,到哪里去尋找撫育小白象那般廣大的森林。
孩子出生后,他抱著小小的海嬰哄著入睡,或許是海嬰粉紅臉蛋引起他的興趣,他,一個寫出無數篇犀利雜文的父親,即興創作了一首兒歌,哦,不,一個關于小白象莫名變成小紅象的繞口令:
小紅,小象,是小紅象
小象,小紅,是小象紅
小紅,小象,是小紅象
小象,小紅,是小紅紅
03
貓頭鷹
“他在大庭廣眾中,有時會凝然冷作,不言不笑。衣冠又不甚修飾,毛發碰碰然,有人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貓頭鷹”。
這是魯迅一個朋友在回憶文章中提到的。一般人被叫貓頭鷹,顯然是件讓人不開心的事。因為貓頭鷹在我們傳統文化中是不祥之物,它習性古怪,喜歡黑夜活動,白晝棲息,即使睡著,也會睜著一只眼,發出怪叫,又難免使人驚悚。
但正是這樣的貓頭鷹,引起魯迅的共鳴。魯迅曾在講課時用的一個筆記本上,親手繪制過一副貓頭鷹圖案。他還把貓頭鷹寫進他的打油詩里,“愛人贈我百蝶巾,回她什么:貓頭鷹”。可見魯迅對貓頭鷹的名號非但不憎,而且還愛。
有一次他在致友人的信中曾自嘲地說:我的文章是梟鳴,別人不愛聽。明知別人不喜歡,偏要那么說,足見他的個性。
那么,是什么原因讓魯迅那么喜歡貓頭鷹?首先魯迅生活上的習慣很像貓頭鷹。周作人在回憶文章中說,“有個時期在學習俄文,晚飯后便要出發,徒步到神田駿河臺下,不知道學了幾個月,那一本俄文讀本沒有完,可見時間并不很長。回家后就在洋油燈下看書,要到什么時候睡覺,別人不大曉得,因為大抵都先睡了,到明天早晨,房東來拿洋燈,整理炭盆,只見盆里插滿了煙蒂頭,像是個大馬蜂窠,就這上面估計起來,也約略可以想見那夜是相當深了”。
許廣平回憶錄里也提到魯迅生活習慣:夜里寫作,上午睡覺。
魯迅大約已過慣了這種生活。留學日本時,他就是這樣熬夜,直到去世,一直沒改變。萬籟俱靜的夜里,人們睡去了,獨他醒著。“看夜的眼睛,聽夜的耳朵”“自在暗中,看一切暗”。像貓頭鷹一樣睜著一只眼,要“敢于直面慘淡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獻血,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
其次是象貓頭鷹一樣冷。殷夫第一次見魯迅,第二天給魯迅一封信,說魯迅話少,自己話多,“好像受了威壓似的”。魯迅回應說,我只是把我心里所感受到的冷說出一小部分,你們就覺得受不了,有一天,我把我內心最冷峻,最冷酷的方面說出來,那時候,如果還有一個人仍愿意聽我講,那么,那個人才是我的真朋友。他的冷真是無人能比。
“慣于長夜過春時”,這是魯迅在那個黑暗時代,發出貓頭鷹般的“惡聲”,意圖“肩住黑暗的閘門”,“放年青一代,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從此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魯迅的名號其實很多,但這三個名號是他自己也很喜歡的。“胡羊尾巴”和“小白象”是他熱的那一面,“貓頭鷹”是他冷的那一面。或許,他把自己的熱留給了親朋好友,而把冷留給了那個時代。三個名號,正象他的《鑄劍》中的“冰”劍,烈火鍛煉而成,本體通紅,經過冰水澆淋,轉為純青,“冰”與“火”,是不能相容的,卻統一于“劍”。這就是魯迅。親愛的讀者,你喜歡這把“冰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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