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是另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大家都學過《過零丁洋》,但只記得“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關于文天祥的其他一切都是一筆糊涂賬,他到底除此之外寫過哪些詩?聽說他是狀元宰相,他宰相當得怎么樣?所有這些都不知道。其實,《過零丁洋》寫在文天祥43歲時,寫完之后文天祥又活了4年。而前43年留下的詩和后4年留下的詩幾乎正好一半一半。當然這樣說也不太準確,因為文天祥全集中的第一首詩是他中了狀元之后參加鹿鳴宴寫的詩。我就從《過零丁洋》這首詩開始,寫他在最后的4年中間發生了什么?這是一段非常非常不可思議的奇異旅程。把書里的部分簡化一下,我想講文天祥的三次痛哭。
第一次是在過零丁洋之后的十幾天,文天祥被元軍的戰船帶到崖山海戰的前線去觀戰。文天祥就在那個晚上看到了元軍和宋軍之間的最后戰役,看到元軍的火炮發射,使宋軍的所有軍船和民船全部覆滅。第二天早上,太陽還是在海上升起,但四十萬宋人就好像被大海吞沒了一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在這里文天祥留下了一首詩,叫作《長歌》,我在書里有寫。詩前有一個小序:“二月六日,海上大戰,國事不濟。孤臣文天祥坐北舟中,向南慟哭……”“北舟中”就是元人的舟中。這首詩最后的幾句說,第二天清晨,整個海面上都只有元軍酣睡的聲音,因為他們終于可以放心睡個好覺了,只有一個醒著的人,就是文天祥。他說自己是“惟有孤臣雨淚垂,冥冥不敢向人啼”。他說我這樣一個孤獨的臣子,剩下的最后一個人,就變成了一個要躲起來偷偷哭的人,一個驚恐萬狀、飲泣吞聲的戰俘。
文天祥經歷了這個夜晚后,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大概就是得了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有半年的時間,他都處于解離狀態。這半年里,元軍把文天祥帶上陸地,又送他北上去元大都,就是今天的北京。這是一段十分奇異的旅程,中間有太多不可思議的地方。比如文天祥看到了被元軍剖膛破肚的六祖惠能的肉身菩薩,可是他看到的時候,他的感覺很隔離,他只覺得南華寺門前,曹溪邊的松風好舒服啊。還有很荒謬的部分,在南宋,士大夫在典籍中看到孔廟、孔林、泰山,可是他們的足跡沒有辦法踏上北方的中原故土。而文天祥,恰恰因為亡國,反而踏上了中原故土,很有興致地參觀了孔廟、泰山。還有,他在淮河一帶就看到了南下的駱駝因為太熱了,在南方的天氣里大團大團地飛著絨毛。這些全都寫在他的詩里。而且這些詩都寫得輕盈優美,如夢如幻,以至于后代的忠臣義士都看不下去了。他們覺得你都亡國了,你怎么會這么悠閑的呢?言下之意“你該不是瘋了吧”。結果文天祥夢游了半年,直到馬上要進入元大都時,他忽然醒了過來。這一醒不得了,他的防御破碎了,巨大的痛苦涌現了。他寫了最痛哭流涕的一組詩,叫《亂離六歌》,分別寫給妻子、妹妹、女兒、兒子、妾、自己,每首都是痛哭流涕到不能收場。我看到這里時都會一愣:看他前面的詩,我以為他為了愛國,已經想清楚了兒子女兒都不要了,怎么現在他忽然間表達起對妻子兒女的巨大愧疚和依戀。這組詩和一封寫給女兒的信我也在書中有引用到。他在信的最后對女兒說:“爹爹管不得也,淚下,哽咽哽咽。”大英雄這樣的無奈可憐,真是非常觸動人心的記載。我覺得這就是人性。
第三次哭是他45歲左右在牢房里的悟道過程中,一邊痛哭流涕,一邊豁然開朗。讀文天祥生命最后階段的詩,我是很驚訝的。原來他在成為了大英雄之后,居然對忠孝有很多的反思。他在一首詩里寫“功名幾滅性,忠孝太勞生”,意思是功名和忠孝都是對生命的負累。可他不是后悔了,而是發現原來倫理任務完成之后,人生還有下一個階段,就是找到生命的澄明境界。最后他完全找到了。實現了從倫理境界到生命境界的飛躍。他45歲生日當天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位列仙班,捧著蟠桃,站在神仙世界永恒的春天里。這個夢意味著一種內在的圓滿,是很少人有過的。他臨死之前不久,已經獲得了完全的安寧,白天就是看書,像小嬰兒睡在奶娘身邊一樣安定,晚上把衣服一脫馬上就睡著了。完全不受任何雜念和恐懼的困擾。最后有一首詩,他說自己“怪哉茨野客,宿果墮幽燕”,意思是說,生命好奇異呀,我是一個南方野地里長大的小孩,怎么最后會瓜熟蒂落在北方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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