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底，埃隆·馬斯克結束130天“政府特別雇員”任期時，特朗普在橢圓辦公室為其準備了一場體面的歡送儀式。他為世界首富送上一把金光閃閃的鑰匙，似乎是在表達，白宮的大門將繼續為其敞開。

然而，看似平靜的水面之下，早已暗流涌動。短短幾天后，事態急轉直下，兩人陷入公開對峙：特朗普威脅要終止與馬斯克的政府合同，而馬斯克則揚言要組建新政黨，并指控特朗普隱瞞“愛潑斯坦案”的文件，來掩蓋自身牽連。由于兩人各自經營著不同的社交媒體平臺，他們的交鋒并非直接對話。圍觀者不得不在兩個平臺之間來回切換，才能完整追蹤這場“互聯網對罵”的過程。

在激烈的交鋒之后，馬斯克的怒火似乎有所平息：他刪除了幾條批評特朗普的帖文，包括一條暗示支持彈劾總統的內容。特朗普也展現出了一定程度的克制，坦承兩人關系已經破裂，自己如今所求，是確保這場爭端牽扯的支出法案，在國會順利過關。

但是，這場爭端未必會就此終結：向來擅長利用政治手段打擊對手的特朗普，是否會對馬斯克及其在政府中的盟友展開報復？而馬斯克會不會動用“鈔能力”，阻撓白宮的立法進程，并在來年中期選舉中挑戰特朗普及其盟友？

3月14日，特朗普（左）與馬斯克在美國白宮。圖/視覺中國

“大而美”法案口水戰

馬斯克與特朗普此次公開決裂的導火索，是一項名為“大而美”的支出法案。

趁著共和黨在兩院仍占微弱多數之際，特朗普將自己所設想的幾乎所有內容都塞進了這個法案。這項立法主要包括四方面核心內容：為2017年通過的“特朗普減稅”政策續期；落實競選承諾，對小費、加班費等收入實施稅收減免；增加邊境管控和軍事預算；提高美國債務上限。

這項法案的總支出據統計將達到5萬億美元，但缺乏充足的資金支持。為抵消部分開支，眾議院共和黨計劃削減醫療補助，以及對清潔能源、學生貸款等項目的支持。然而，部分財政保守派認為，鑒于目前難以維系的赤字水平，削減力度仍然不夠。

這項立法正處于關鍵的時間節點：草案已于5月底通過眾議院這道關卡，目前等待參議院表決。由于共和黨在兩院僅有微弱優勢，如果出現三票叛逃，法案就會失效。

白宮希望在7月4日美國“獨立日”之前確保法案通過，因為這直接關系到特朗普的競選承諾和大規模驅逐無證移民的計劃。同時，這也是對特朗普權威的測驗。此前他在組建內閣和推行關稅政策時，都確保了黨內的絕對服從。

特朗普在競選時曾承諾降低債務水平，并任命馬斯克監督這項工作。馬斯克亦曾夸下海口，計劃每年削減2萬億美元預算，但他主導了不到半年的政府效率部（DOGE）未能實現這一目標。如今，特朗普推動的新法案將增加數萬億美元的赤字，等于讓馬斯克先前的所有努力付諸東流。

爭端在5月底已初現端倪。5月27日，馬斯克在即將卸任“政府特別雇員”前夕向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坦言，這項立法破壞了政府效率部的工作成果：“坦白說，我對這項巨額支出法案很失望。”

“對不起，但我實在無法再忍受了。”6月3日，馬斯克對法案的批評進一步升級，稱這項立法“令人作嘔”。他還敦促共和黨議員否決該法案，否則美國將會破產，“對那些投贊成票的人感到羞恥：你們知道自己做錯了，你們心知肚明”。盡管言辭激烈，但直到此時，馬斯克尚未將批評的矛頭直接指向特朗普。

當天，共和黨參議員蘭德·保羅表態支持馬斯克的觀點，抨擊法案增加債務犯下巨大錯誤。特朗普隨即對保羅開炮，稱他是個只會投反對票的“窩囊廢”，拿不出任何實質性的建議。但對馬斯克公開唱反調，特朗普卻出人意料地寬容。一向咄咄逼人的白宮發言人卡洛琳·利維特在記者會上也選擇輕描淡寫，僅說馬斯克的立場已經眾所周知。

“埃隆和我過去關系很好，以后就說不準了。”6月5日中午，特朗普在與德國新任總理默茨會面前告訴媒體，自己對馬斯克“非常失望”，語氣宛如一個被辜負的戀人。默茨尷尬地坐在一旁，見證了一場激烈罵戰的發端。

當天下午，馬斯克與特朗普的對峙升級為正面交鋒。

特朗普在“真相社交”平臺上寫道，馬斯克在白宮的工作“令人生厭”，是自己“要求他離開”。他聲稱，與其說這是關于開支的原則之爭，不如說是因為共和黨計劃取消電動車稅收抵免政策，會影響到特斯拉公司的利益，才讓馬斯克“發瘋了”。

這一說法激怒了馬斯克。他在社交平臺X上回應說，自己反對這項法案并非出于私利，而是基于意識形態，因為龐大的赤字已經構成美國的生存威脅。他還諷刺道，如果沒有自己的支持，特朗普會在去年的選舉中落敗，“真是忘恩負義”。

特朗普不甘示弱，威脅要終止政府與馬斯克公司的合同并砍掉補貼。根據《華盛頓郵報》分析，馬斯克的商業帝國通過航天和國防領域的合同，以及清潔能源汽車補貼，獲得了至少380億美元的政府資金。

馬斯克立即還擊，聲稱“是時候拋出重磅炸彈了”。他寫道：“特朗普的名字在愛潑斯坦檔案中，這才是這些文件沒有公開的真正原因。”特朗普在競選時承諾要公開已故性犯罪者愛潑斯坦案件的解密文件，這些文件據信牽涉多位權貴。

馬斯克沒有提供任何證據支持對特朗普的指控。不過，如今這則帖文以及其他較為犀利和激進的內容，包括暗示支持彈劾特朗普、攻擊其關稅政策、威脅要退役“龍飛船”等，已被他刪除。

對于馬斯克的指控，白宮發言人卡洛琳·利維特依舊只做出了不痛不癢的回應，稱其“行事可悲”。

眼看馬斯克與特朗普的關系分崩離析，國會山的民主黨人樂見其成，而共和黨人則陷入兩難抉擇：是支持要求絕對忠誠的總統，還是選擇幫助他們贏得去年選舉如今卻威脅要資助其對手的億萬富翁？

共和黨領導層選擇堅定地站在特朗普一邊，極力捍衛“大而美”法案。當馬斯克表示共和黨在國會取得多數席位是自己的功勞時，眾議院議長邁克·約翰遜告訴媒體，這份榮耀屬于特朗普，而不是馬斯克。

部分共和黨人則拒絕選邊站。眾議員貝絲·范杜恩就在社交媒體上寫道：“團結讓我們更強大！看在上帝的分上停火吧！”而眾議院保守派則借機強調馬斯克關于赤字的擔憂，表示如果參議院不改進該法案，他們可能會重新考慮支持立場。

3月9日，身穿印有“DOGE” （政府效率部）字樣T恤的馬斯克。圖/視覺中國

脆弱聯盟的持續動蕩

過去一年中，特朗普與馬斯克建立起了一段不太尋常的盟友之誼。幾乎從兩人因政治利益結盟伊始，外界就在猜測，這對脾氣反復無常、極其自負的盟友，最終會在何時、以何種方式鬧翻。

去年7月，馬斯克在特朗普遭遇槍擊后，公開表態支持他。隨后，這位曾經的民主黨支持者組建了一個超級政治行動委員會，與其他右翼硅谷巨頭一起，為特朗普的競選注入數十億美元資金。

馬斯克對特朗普的投資，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回報。在首個任期，特朗普認為聯邦官僚機構，即所謂的“深層政府”，處處阻撓政策的執行。新任期開始后，他放手讓馬斯克對政府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以期從根本上重塑聯邦政府的運作方式。在最初幾個星期里，馬斯克儼然成為聯邦政府的CEO：他領導的政府效率部關閉了數個政府機構，解雇了數萬名聯邦雇員，由此引發的爭議時常占據著新聞的頭版頭條。“作為一個直男，我對特朗普的愛已經到達了極限。”2月初，馬斯克在X平臺上@特朗普，如此高調表白。

3月初，白宮爆發針對馬斯克的“起義”。在一次火爆的閉門內閣會議上，國務卿馬爾科·魯比奧等人表達了對馬斯克的強烈不滿。他們反對的不僅是馬斯克提出的削減措施，更拒絕接受他的指揮。特朗普隨即對馬斯克進行了約束，規定政府效率部今后必須與內閣部長協調進行削減，而且要用“手術刀”的精準方式，而非“斧頭”的粗暴手段。從那以后，政府效率部開始淡出新聞熱點，改革步伐也明顯放緩。

進入4月，馬斯克在選舉戰場上遭遇“政治滑鐵盧”。他斥資近2500萬美元，卻未能影響威斯康星州最高法院選舉的結果，其支持的候選人慘敗。在內部權力斗爭中，馬斯克的勢頭也每況愈下。4月中旬，他設法讓白宮任命其盟友擔任國稅局代理局長，觸怒了負責監管國稅局的財政部長貝森特。據美國媒體報道，這兩位億萬富翁在白宮西翼爆發了爭執，程度之激烈宛如摔跤賽。爭吵結束后，特朗普撤銷了這項任命，轉而選擇貝森特推薦的人選。

隨著馬斯克在華盛頓的任期接近尾聲，他在特朗普政府高層中日益被孤立，既未能建立必要的同盟關系，還樹敵頗多。此外，特朗普政府的政策也開始影響其個人財富。他反對特朗普大規模加征關稅，并抨擊總統的首席貿易顧問納瓦羅“比磚頭還蠢”。

與此同時，白宮對馬斯克的不滿也在不斷加劇。特朗普對馬斯克批評其關稅計劃感到憤怒。但這些不滿中，最核心的是政府效率部的成果。特朗普最初相信馬斯克的“革命”能節省2萬億美元的開支。但馬斯克的激進削減，目前只釋放了約1500億美元資金。而且，他打擊的眾多機構和部門現正提起訴訟，試圖阻止這場裁員和削減浪潮。據公共服務合作組織的估計，馬斯克這種不顧后果的魯莽削減方式，僅在本財政年度就可能讓美國政府損失高達1350億美元。

作為政府特別雇員，馬斯克的任期有法定限制，每年只能任職130天。據報道，盡管對華盛頓感到失望，但馬斯克私下里曾詢問白宮能否想辦法延長其任期，不過特朗普婉言謝絕了這個提議。如果特朗普團隊真想讓他繼續留任，本可以找到某種變通方法，但顯然他們認為是時候讓馬斯克離開了。

有分析認為，這段動蕩關系中，馬斯克目前是受損更多的一方。

在馬斯克與特朗普結盟后，特斯拉在全球范圍內銷量下滑。據估計，自他就任政府職位以來，相關損失已超過1000億美元。而在兩人爆發激烈爭執當天，特斯拉股票更是下跌了14％。

5月早些時候，據《華爾街日報》報道，特斯拉董事會要求馬斯克投入更多精力到公司運營，否則將另請高明。在政府任期結束前，馬斯克的注意力大幅轉向他的商業帝國。他甚至公開表示，不再認為有必要在政治上投入資金，“我覺得我已經做得夠多了”。

也許意識到自己在這場斗爭中處境不利，馬斯克在6月的第一個周末似乎冷靜下來，轉發了一些關于停止爭吵的帖子。而特朗普尚未再次發文談論這場爭執，只是對媒體表示，自己沒有在想馬斯克的事。但白宮的工作人員透露，他計劃將3月份購置的特斯拉汽車出售或轉贈他人。

發于2025.6.16總第1191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特朗普與馬斯克為何決裂？

記者：陳佳琳

編輯：徐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