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鑒:詞光燭我千年魂》
展開素紙,墨痕便如冬蟄初醒的蟲,在我指尖悄然蠕動。隔世清寒自紙背滲出,洇入我的血脈——這哪里是讀詞?分明是千年之外的月光正借我的眼瞳還魂。
我見“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張孝祥的醉眼便成了我的醉眼?;秀遍g身下木舟正浮于無垠星河,星子冰涼地貼著船舷流動,水天界限早已消融。醉意如霧升騰,我竟分不清是銀河傾入酒杯,還是魂魄化作了漫天星斗。此身輕盈欲飛,又沉重如載萬古清夢。驀然驚覺,這醉豈非一種澄澈?當(dāng)俗世執(zhí)念沉入水底,心鏡方能照見宇宙本然的華章。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姜夔的寒光穿透千年,竟將我釘在窗前。推窗望去,那輪月分明懸于今夜的樓宇之上,清輝卻如霜刃,刮過肌膚,刺入骨髓。千山寂寂,俱在月光中凝為冰雕。我頓成天地間唯一的熱源,呼出的白氣轉(zhuǎn)瞬被月色凍結(jié)。這徹骨的冷原非感官所觸,乃是亙古孤寂在靈魂深處的顯影。月輪碾過時(shí)空,照見每個(gè)逆旅者皆是蒼茫宇宙間無人認(rèn)領(lǐng)的微塵。
最是吳文英“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一句,如薄刃剖開胸膛。我撫心自問,這秋意何曾只在季節(jié)里流轉(zhuǎn)?它早已盤踞心室,將血脈染作枯黃脈絡(luò)。心上之秋,原比林間之秋更先凋零。離思如蟻啃噬心室,每道裂紋都滲出蒼涼的汁液。原來愁字非由筆墨合成,乃是心葉飄零堆積的墳冢。千年之下,我心上秋色竟與夢窗詞境疊印無差。
然總有一縷光刺破寒寂。讀至王觀“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心湖忽有春雷萌動。青山秀水霎時(shí)流轉(zhuǎn)為含情眉眼,天地頓成靈動的容顏。我立于山水之間,恍然被這含笑的宇宙擁入懷中。詞人竟以心念點(diǎn)化萬物,使無情山水皆脈脈欲語。這豈止是比擬?乃是心光燭照下,物我隔閡冰消雪融的證悟。山川皆成有情之眼,天地原來溫存如斯。
夜深合卷,那些詞句卻如螢火,自紙頁紛揚(yáng)而起,棲滿我靈臺的枝椏。易安玉簟的秋涼,后主春水的愁痕,稼軒挑燈的劍影……皆化作流光滲入血脈。我的脈搏里跳動著亙古的月光,呼吸間吞吐著千年的松風(fēng)。此刻我方徹悟:宋詞何嘗是案頭故紙?分明是一面面澄澈心鑒。古人將魂魄凝成清輝投入鏡中,只為映照千年后另一顆在孤寂中戰(zhàn)栗的靈魂。
當(dāng)我立于塵世喧囂之岸,總有詞中光影自心底浮起:或是滿船星夢載我飄游太虛,或是冷月千山照我孑然逆旅。這些明滅的幽光,終年?duì)T照著我精神的暗室。于是知道,縱使肉身終將委于塵土,曾與那些不朽詞魂共沐的清輝,已在我的靈臺深處鑄成一方不滅的琉璃——它脆弱如朝露,又堅(jiān)韌勝金石,永恒折射著人類心魂面對蒼茫宇宙時(shí),那份既孤絕又華美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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