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霞 /文

六月的北京，槐香漫卷。作為滿族人，揣著對祖輩故事的向往，我誤打誤撞地踏入南河沿、北河沿街區。平整的街巷延伸向遠方，卻藏不住歲月的痕跡——斑駁的門牌歪斜地掛在墻上，褪色的字跡無聲訴說著往昔，恍惚間，老北京的韻味裹挾著歷史氣息撲面而來。

沿著宮墻漫步，腳步不自覺地被墻根下的景致牽引。故宮墻外，灰撲撲的磚瓦房錯落排列，像被時光輕輕安放的舊夢。總見行人走到這里就放慢腳步，踮著腳、彎著腰，朝虛掩的院門里張望——瞧，巴掌大的菜地里，嫩綠的韭菜正隨風搖晃；青磚砌的矮墻上，幾盆墨綠的吊蘭垂著長須，在風里舒展腰肢。誰能想到，在寸土寸金的二環路內，竟藏著這么多被精心打理的自留地？

清晨，白發大爺握著斑駁的鐵皮壺，水珠順著葉脈滾落，濺起泥土的清香；傍晚，戴老花鏡的大媽輕剪枯葉，剪刀咔嚓聲和著蟬鳴，把尋常日子釀成了詩行。朱紅宮墻肅穆地立著，鐫刻百年威嚴；墻根下的小院飄出飯菜香，混著花草氣息，一墻之隔，皇家的莊重與市井的鮮活彼此交融，暈染出老北京獨有的歲月沉香。

沿街而行，老輩人總說，這南河沿曾是皇城根下最熱鬧的地方。相傳當年，一位八旗子弟擅制琺瑯，他在南河沿開了間鋪子，將滿族傳統的鑲嵌工藝融入景泰藍制作，獨創出“金絲掐邊琺瑯碗”。那碗上的花鳥栩栩如生，連宮中的娘娘們都爭相訂購。鋪子代代相傳，如今櫥窗里金絲勾勒的紋樣在釉彩中流轉出華貴光芒，恰似兒時見過的長輩手工藝品，承載著滿族對美的獨特追求。

不遠處“八爺涮肉”的銅鍋霧氣蒸騰，羊肉鮮香混著麻醬醇厚撲面而來，瞬間勾起家族圍爐時的溫馨記憶。大紅門與青石門墩相守百年，朱紅宮墻在陽光下泛著溫潤光澤，每一塊磚瓦都鐫刻著歲月的厚重。

這些藏在磚瓦里的煙火氣，與南河沿昔日的輝煌一脈相承。而歷史的轉折，也在相近的時空里悄然醞釀。歲月的轍印碾過青石板，同樣的街巷里，新老故事在此重疊生長。新中國成立之初，琉璃廠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一對身影在某個不起眼的古玩攤前久久駐足。林徽因的指尖輕輕撫過一件古樸的景泰藍花瓶，銅胎上黯淡的釉色歷經歲月侵蝕，卻仍隱隱透出華貴的光芒。攤主擦拭著布滿銅綠的瓶身，嘆息道：“您眼光獨到，這可是正宗的景泰藍。如今會這手藝的匠人沒剩幾個，再過些日子，怕是真要絕跡了。”這番話如重錘，敲醒了兩位學者守護傳統工藝的決心，一場跨越時代的技藝拯救行動，就此在舊時光的塵埃里悄然萌芽。

時光回溯到1950年，景泰藍工藝已瀕臨失傳的絕境。清華大學營建系里，梁思成與林徽因懷著“文化續命”的使命感，牽頭成立美術小組。二十歲的錢美華帶著青澀與熱忱加入其中，自此踏入這門古老藝術的深邃世界。初入行時，繁復的工藝讓她手足無措，直到梁思成推薦：“去找沈從文先生，故宮庫房里藏著景泰藍的千年密碼。” 此后的日子里，故宮庫房成了她的第二個家。晨光熹微時，她便蜷縮在堆滿器物的角落，用放大鏡一寸寸描摹云紋的弧度；暮色四合后，她仍伏在案前，將敦煌飛天的飄逸、青銅器的古樸，一筆筆融進琺瑯彩的世界。在林徽因“守正不守舊，創新不忘本”的諄諄教導中，錢美華終于打破百年桎梏，讓單一花卉的傳統樣式綻放出萬千氣象。

這份跨越生死的重生，在匠人們的接力中生生不息。1956年1月，42家私營琺瑯廠與曾為皇室服務的造辦處合并，北京市琺瑯廠應運而生，錢美華成為首任總工藝師。此后數十年，她與同仁們將心血熔鑄進每一寸金絲、每一抹釉彩。終于，景泰藍從瀕危走向巔峰——2014年APEC會議上，“四海升平”賞瓶驚艷世界：四面開窗如窺天地，浮雕水紋流轉千年智慧，既托起“四海歸心”的東方哲思，更讓世界讀懂中國傳統工藝的不朽生命力。

北河沿則藏著另一段故事。清末年間，北河沿住著位姓富察的旗人老者，他精通滿漢雙文，常坐在自家門前的石墩上，給鄰里孩童講八旗往事。有一回，八國聯軍侵入北京，混亂中一位漢人書生逃命至此，被老者收留。在北河沿的小院里，老者不僅護他周全，還教他滿語和滿族禮儀。后來書生學成離去，多年后帶著滿漢文化研究的著作歸來，報答老者當年的恩情。這段跨越民族的情誼，也成了北河沿街坊們口口相傳的佳話。

轉角處，一對身著婚紗禮服的新人正在拍照。新娘白紗輕掃地面，新郎笑容燦爛，現代的幸福與古老街巷相映成趣。剎那間，時光仿佛重疊——身著箭袖馬褂、佩玉叮當的族人們沿著宮墻穿行的身影，錢美華在故宮庫房臨摹的專注模樣，富察老者教導書生的場景，“四海升平”賞瓶制作時匠人們的精益求精，與眼前新人的甜蜜畫面交織，讓我恍然驚覺，老北京的歷史與新京城的生機，早已融入滿族人的血脈，化作街巷間的一呼一吸。

哲學家雅斯貝爾斯說：“歷史的魅力在于，它不僅是對過去的追憶，更是照亮未來的火炬。”這片街區于我，不僅是老北京的縮影，更是滿族文化綿延的見證。它像一部立體的史書，記錄著滿族先人們在這里生活的點點滴滴，傳承著獨特的民族文化和傳統習俗。而梁思成先生所言“城市是一門科學，它像人體一樣有經絡、脈搏、肌理”，此刻在這南河沿、北河沿街區，我對這句話有了更深刻的理解。這里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座建筑，都是城市肌體的一部分，它們相互交織，構成了城市的生命脈絡。

在歷史與現實交織的肌理中，我觸摸到文明傳承的密碼：就像墻根下的自留地，既守著老北京的泥土，又年年抽出新芽；恰似重生的景泰藍，用千年金絲，勾勒出新時代的光華。靜默的宮墻見證過八旗興盛，也目睹著新人笑顏，始終以鮮活姿態訴說著“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面向未來”的智慧。

正如我詩中所寫：“信步閑游舊巷中，門墩紅壁韻無窮。新妝儷影今時見，猶夢八旗歲月風。”歷史從未遠去，現實亦充滿生機，二者交融，正是中華文明千年不息的力量源泉，是56個民族共同守護的精神根脈。